如果影视剧志在写实,则生活本身是鸡毛蒜皮,讲述生活故事,你得从细节出发。
观众们并不一定每个都见过金堂玉马富贵豪宅,但对日常生活一望即知。
所以陈设布景要对,要有生活气息——那就得重细节。过的日子,得像是人过的。
1993年的《我爱我家》,随便一个镜头,陈设都极细致考究:
办公桌上的电话、文具和夹子便签。
门口过道处的雨衣和呼啦圈。
茶几上的蒲扇和烟灰缸。茶几下的茶叶盒、茶杯、盒子和散碎堆放、归了包堆的扇子和盒子——最后这点最难:要堆出这份要倒不倒的散碎劲,才像生活。
越是犄角旮旯的,越随便摆的,越见功夫。
再看一张:
餐厅后面是厨房。这是早饭,桌上放的就是下早饭的菜,预备搭配粥和油条。
后面的挂历、热水瓶、锅盖没放齐的电饭锅,厨房里随便挂着的毛巾。
甚至和平刚做完早饭,还没摘的围裙。
全是细节。
对比一下,《我爱我家》三大主演出去拍的《临时家庭》——这也是他们三位没参加《我爱我家》后80集的原因。这部剧依然是梁左主持,但陈设细节跟《我爱我家》,一眼看出成色区别了吧?
再便是许多人会忽略的,光影。
有些作品打着巴洛克风貌的戏剧性光影;哪怕陈设再朴实,也一望即知,不打算讲述日常故事。比如《东邪西毒》:
张丰毅和斯琴高娃讲述老北京故事的《骆驼祥子》,光影则是另一派样子。
题外话:这部的导演是凌子风老师——他孙子就是凌潇肃。
再对比陈佩斯和赵丽蓉老师合作的《孝子贤孙伺候着》,差别一目了然。
然后便是故事的选材:
无论之后多么魔幻多么惊天动地,得铺平垫稳地,把日常故事讲进去。
《我爱我家》第一集,老爷子退休下来按捺不住折腾家里;第四集,俩青梅竹马互相爱慕的邻居斗气;第五六集,亲家母家里装修到自家暂住一路鸡飞狗跳——这是老百姓日常也能遇到的事。
到六十多集开始出现大洋彼岸的亲戚要来探亲,被迫跟对门邻居借媳妇来凑数——这就有点魔幻了。
聪明的导演,懂得从平易出发,慢慢到魔幻的境地。
《功夫》结尾,周星驰飞天遁地如来神掌了,很魔幻。然而怎么开头的,大家都记得?
猪笼城寨自己过日子。苦力强搬运,铁线拳卖衣服,八卦棍卖油条。包租公占阿珍的便宜,包租婆骂骂咧咧,酱爆洗头。
循循善诱润物无声地把故事讲进去,才对。
铺平垫稳之外,很重要的一点是:
得讲点人的朴素感情。
许多作品很容易把人的感情超拔了,让角色都不太像人。
但聪明的叙事作品,懂得结合到每个普通人的境遇。比如前两天聊过,《漫长的季节》。
又,影视作品是台词构成的。
想要拍得逼真,台词得有现实主义范儿,就得:说人话。
这里的一个关键:人说话和写字,是不同的。
比如,马三立先生自传,词句是这样的:
兵荒马乱,运河上的粮船烧的烧,沉的沉,我的曾祖父赖以干活谋生的路也就断了。我的祖父马诚方没有可继承的家业,漂泊江湖,靠着一部《水浒》,托庇三十六位梁山好汉的福气,说评书居然糊住了口,而且娶妻生子,进了北京城,安了家,落了户。在拾样杂耍中,评书是很古老的一门技艺,唐、宋时代就有了评话,据《武休旧事》所记,南宋临安有名的“说话”艺人就有九十六名之多。明代《桃花扇》传奇里的柳敬亭,也是评书艺人。我的祖父说书是在清同、光朝代,据说,评书艺人也就是从这个朝代开始有了门户师传的家谱,排字起名,辈辈相传。
马三立先生上台《练气功》,词句是这样的:
我们街坊——你上我们院去过吧,我们对门那院子——张二伯,这张二伯就是这样,自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四十来岁,自个儿那能耐大了,那俩胳膊比我顸点儿有限,脖子比我细,大颏勒嗉、大颏勒嗉跟大鸭梨似的。
四十多岁,留小平头儿,小眼儿,俩小眼儿,瘪鼻子,大嘴——那嘴比我俩大。
成天不上班,净吃劳保,不知道他干吗地的。
口语没书面语那么整齐,那么多长句,那么逻辑清晰、四字成句。更多短句,更多语气词,甚至偶有重复,但这才像人在说话。
台词念出来,是在说人话,还是照稿念,大家一听就知道。
像这两天播的《繁花》,尤其是黄河路的故事,比起事实上1990年代的上海,更像王家卫审美中的上海。
至真园仿佛《一代宗师》里的金楼。人物脸上的光影、镜子与玻璃的运用,则有点《蓝莓之夜》。
不过也好,美确实是美的。
当然也有拍得对的地方。
我一开始看到唐嫣扮的汪小姐的戏,有点头疼,尤其她穿梭人群中,一张口哇啦啦。
慢慢看下来,越看越对,尤其回忆里提到她做外贸的往事,袖套、邮票、广播操,都很对。
不妨说,唐嫣和吴越在27号的戏,比起黄河路来,就挺上海的——吴越有几个细节,让我想到了潘虹,演得真对。
昨天整理照片,想起以前在武夷路排队办事时的情景,于是觉得:连汪小姐在人群里穿梭着用力喊的细节,也是对的:那些努力奔走的上海姑娘,的确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