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繁花》十八集,玲子到黄河路考察,李李亲自招待,敬酒时说:“不大会有客人既来至真园,也去夜东京的。”这话意味深长。我也想问:“有没有人既是《繁花》的书迷,又是剧粉。”说来滑稽,去年十二月廿七日《繁花》剧集上线,口碑两极分化,原著党在社交媒体狙击王家卫的推倒重建;几天后,大批看得痴醉的观众为了剧透去读原著,愕然发现两者浑身不搭界。

新民艺评丨王家卫的很响与不响-风君小屋帮我吧

一流小说的影视改编历来艰辛,成功者凤毛麟角。坦白讲,在《繁花》开播之前我不曾想过自己会深陷其中,每天吃好夜饭就等更新,看沪语版,两集正好是一部电影的时长,而观看的体验也等同电影,赛过每天看了一部王家卫水准的新片子。

《繁花》第一集,爷叔测试阿宝,让他在和平饭店借房间,镜头后来定格在英国套房,如同电影《2046》,房门合拢,“72”的数字异常醒目。熟悉《2046》的都知道,这串数字与其说是房间号码,毋宁说是黎明在《Happy 2000》里唱的那句诘问:“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看看有没有不变的诺言。”王家卫的作品总是充满了符号与象征,换言之,会制造大量的解读与误读。我是看到十四集,爷叔教汪小姐写检查,汪小姐下放杨浦工厂,他们由此拥有了被外滩27号(外贸公司)放逐的共同经历,这才听见了“72”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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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镜头语言的不响在汪小姐身上还有一处。十二集,汪小姐借了吃醋的劲头逼问宝总,说着说着漏出一句:“我哭得连隐形眼镜都戴不住。”如果没有这把钥匙,观众就没法看清楚汪小姐恋爱脑的一面。原来剧中发生在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卅一日(跨年夜,阿宝在和平饭店的露台送了小汪一副隐形眼镜)之后的戏,但凡汪小姐以“四眼”示人,那么大概率她之前哭过了。譬如第八集汪小姐赶赴诸暨救宝总,她开车的镜头是不戴眼镜的,而夜幕下抱着宝总的她是戴眼镜的。至于宝总为什么要在谈妥五百万美金的大单之后送汪小姐隐形眼镜(他们革命友情的信物),王家卫也是不响。好在,第八集有这样一组抒情镜头,阿宝透过外滩27号茶水间的房门玻璃,看见小汪同志处理信销票,水壶(上海人叫铜吊)的蒸汽模糊了小汪的左眼镜片,她为自己的笨拙而懊恼、哭泣,那个又美又惨、看不到未来的“蚌壳精”形象似乎能够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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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不太接受某些评论说王家卫破坏了原著的不响美学,但是我同意他们说王家卫这次搞得很响,也许太响。剧中的人物经常处于某种亢奋状态,对话吵闹,不像是在演电视剧,倒像是在演舞台剧。我对很响有自己的理解,但是不及我的编剧朋友费慧君讲得深刻,她说:“《繁花》最打动我的是精气神,上世纪90年代,一切欣欣向荣,日子越来越好,望不到头的好,大家说话做事气都浮在胸口上,曾经我们以为这就是应该有的生活。”

很响,让我想起上海的滑稽戏。以前我们打趣那些姚慕双、周柏春的后辈没腔调、没花头,只能在电视上瞎污搞,混口泡饭吃吃,天晓得现在借由电视剧,滑稽戏居然复活了。这不是因为请了陈国庆、骆文莲、吴爱艺一众有滑稽戏色彩的演员加盟,《繁花》就能把观众逗乐。事实上,我并非上述演员赖以成名的那些沪语情景喜剧的观众。离开了讽刺的滑稽戏要如何生存,其实早在三十年前,电影《股疯》就给出了一个疯狂的答案。那部作品也是很响的,潘虹在公交车上舌战乘客,那个爽脆的劲道赛过吃大头菜过泡饭,不亚于《繁花》里面,黄河路老板娘们身上的火药味,进贤路夜东京七十二家房客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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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黄河路,我个人更喜欢进贤路的戏,更接近我成长岁月里的上海。夜东京的群戏将观众带入一个陌生的王家卫,新添了搞笑技能的他让人惊喜,我不敢说这是进步,起码在《繁花》里,我看到了他的转变。那些滑稽戏演员也是,我甚至觉得他们被低估了;十三集,玲子痛斥暗恋自己多年的葛老师:“我情愿把饭菜都倒掉,我去喂猫喂狗,我去给讨饭的吃,我也不会给你吃一口,我要眼睁睁看着你这个老甲鱼一天天饿死。”葛老师被骂到眼泪汪汪、浑身颤抖,他指着玲子说:“你这个女人讲得出这种话,我记住你了。”那一刻,我也记住了陈国庆,一个仿佛是从电视剧《孽债》出来的悲情小市民。随便说一句,“老甲鱼”这种切口在上海滩和野生甲鱼一样,几乎绝响于市场。

行文至此,《繁花》在豆瓣开出8.1,这个分数低于它的水平,高于我的预期。如同王家卫的另一部杰作,电影《一代宗师》所经历的低开高走的命运,我相信《繁花》会得到更客观的评价。我特别喜欢十四集的一个镜头,进贤路的老房子屋顶漏雨,惨白的天花板湿了一大块,水珠像背食的蚂蚁在流动,汇到某个地方,滴答滴答。这样的上海细节,好比一针一线,编织着一个上海市井。以前看央视版《三国演义》的评论,有网友调侃道,这是摄影师扛着机器穿越到东汉末年拍摄的。某种程度上,对于改革开放头十五年的上海弄堂生活的还原,电视剧《繁花》也当得起这样的赞誉。(王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