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的平遥国际影展上,一部低成本佳片《夜幕将至》摘得费穆荣誉最佳影片、迷影选择荣誉和桐叶荣誉三项大奖,导演菅浩栋直白且真诚的获奖感言在影迷圈子里被传为美谈。
人们继而了解到这位三十四岁的山西导演颇有些传奇色彩的追梦之路,他并非科班出身,大学专业是采矿,曾经挖过15个月的煤,用五万元的积蓄,拍出了人生中第一部电影《光盲》。
同为展现山西的风貌,《夜幕将至》的这片苍茫的高原与贾樟柯电影中的山西颇有差异,让人熟悉又陌生。
在了解了菅浩栋的人生故事后再看这部电影,冰封沉默的黄河、煤炭如血液般日夜流淌的省道、风滚草不时席卷而过的村路,很难不在观者心中被赋予新的语义。正如菅浩栋自己所说,这片土地是回不去的故乡,可却无时无刻不在为他的艺术输送着养分。
这次我们与菅浩栋聊了聊这部“回乡记”的创作历程,同时也是试图在知晓他传奇经历之后,理解他艺术创作中更细微的心迹。
《夜幕将至》讲述北漂多年的梁哲为参加爷爷的葬礼回到山西老家,一路上换乘多种交通工具,从聚集人间百态的中巴车,老同学的运煤卡车,到父亲的摩托车。回乡的路无比漫长,心中的波澜也随路上的一次次相遇起伏不定……影片于1月12日全国上映。
《环球银幕》专访
《夜幕将至》导演 菅浩栋
Q:想拍《夜幕将至》最早的契机是什么?
A:来源于我真实的回家的经历吧,因为我从小在农村生活,从北京回去得换乘很多交通工具,没有直达到村子里的车。正好那一年疫情的时候我爷爷去世,回去之后参加葬礼,觉得三十岁了应该得做点什么,去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所以就写了这样一个剧本,然后把它拍出来。
Q:乘坐几样交通工具的过程,构成了整部电影的全貌,这样的结构是比较特殊的,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呢?
A:首先是定了以“我”回家的路途为线索,然后我做了这样一个框架:先是从中巴到拉煤卡车,然后小面包车摩托车,交通工具变得越来越小,回家的路变得越来越窄,交通工具从大的,人多的,大家可以在一起交流的,变成最后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我之前看过的电影里面似乎也没有这样的,也确实是基于我真实的回家的经历,觉得这部电影可能拍出来和别人不太一样,有它的独特性吧。
Q:刚才说到路越来越窄,交通工具越来越小,接触到的人也从多到少。我在看片时也感觉,好像随着影片越向后发展,情绪上也越来越浓厚,可能刚开始在中巴车上相对平淡一点,越往后发展越有一种节奏和气氛上的变化。
A:对,是的,中巴车是走在柏油马路上,后来快到家时骑着摩托车走在土路上。中巴车那场戏大概就有将近半个小时,拉煤卡车可能十几、二十分钟,理发店十五分钟,(每场戏)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主角跟父亲骑摩托车,那个长镜头大概三分多钟。所以路越来越短,时间也越来越短,时间变得紧凑以后节奏和情绪就会越来越紧嘛。
Q:冬季山西的景象,包括冰封的黄河、积雪的乡间都是片中非常醒目的视觉元素,以冬季作为时间背景是特意的构思么?还是之前回家的时候恰好是冬天?
A:不是,我爷爷去世的时候还不是冬天,是秋天。选择冬天拍是因为我从上大学开始,就特别喜欢在冬天拍戏。我每年到了夏天的时候状态就特别不好,就感觉那种燥热会让我的大脑昏昏欲睡。每年到了冬天,在寒冷当中的时候我的大脑能保持清醒,我创作的几个剧本都把时间选定在秋冬季节,寒冷的时候。
我觉得山西最不同的就是它的冬天。北方的冬天是很萧瑟的,(山西老家)有冰冻的黄河,河面不是平的,像波浪被冻住,河面像鱼的鳞片一样,反射的光也特别有意思。
所以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决定要在冬天拍了,一是我喜欢冬天拍戏,第二是我确实想把这个故事放在过年回家(这个时间点),因为男主角一年可能也就过年回一次家,然后正好他爷爷又去世,在这样一种萧瑟当中,这种寒冷给人物带来无助感,紧迫感,可能要比夏天那种暖调更适合,更有张力。
Q:手机和微信在片中特别有存在感,希望通过这些细节设置传达什么?
A:开场中巴车的场景里就有一段,他们玩手机时就提到手机对我们的影响:“手机干掉了我们的眼睛、腰椎、颈椎……”。结尾的时候有的观众也会说,男主角好像是在找手机。手机不在,他魂都没有了。
Q:所以结尾男主角确实是在找手机?
A:一种(解读)是找手机,一种是找狗。这是最常见的两种解读。当然还有别的解读,有的观众提出来的更有意思。
手机之于现在的我也是如此。现在这部电影马上就要上映了,我每天都在手机上对接宣发的工作,大概有二三十个群。我这时候真正感受到了手机“干掉了”我的腰椎、颈椎。包括接下来路演,没有手机真的哪都去不了。但我也没有明确地传达,手机究竟是毁了我们,还是给了我们便利。我提出了追问,但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大家有更多的思考。
Q:所以结尾采取了留白的方式,其实没有准确说男主角找的究竟是什么。
A:对,我觉得每个观众看完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还有人说他找的是在寺庙求的符,还有人说他在找烟,想抽一根烟。我觉得每一个都是成立的。
Q:路上多次出现的戴头套的陌生摩托车骑手,这是不是片中台词提到的男主角出车祸去世的朋友的一种象征?
A:是的,这个是有确切(含义)的。另外也有人反馈给我很独特的解读,所以每一个情节我觉得都是开放的。有人觉得他是路上遇到的一个认识的朋友,但是没戴头套的两个人认不出他。戴头套的人看到多年不见的两个人,也不太敢确认是不是认识的人,所以在路上就一路很神秘地出现。当然头套本身在我们山西很常见,像在煤矿工作的人,他们骑着摩托车,冬天为了保暖都会戴。
Q:理发店洗头发的场景非常有情绪张力,能聊聊这场戏的创作构思和拍摄过程么?
A:每年过年回家我们都习惯剪个头发,过年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每次回去我爸到镇上剪头发回来就说,遇到认识我的同学了。我问这同学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所以我就一直在想,十多年前我的同学谁开了理发店,但想不起来。这是理发师这个角色的人物原型之一,但是我都不知道她是谁,自然也没有和她谈过恋爱。
另外,我在疫情期间写过一个理发师和顾客的故事,我在那个剧本的创作过程中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情感,挥之不去。所以我在创作这个场景时把这两个因素结合到一起,并把它作为爱情戏份的一部分,通过理发店的情节——因为理发过程中他们是有肌肤的触碰的。
Q:这场戏拍摄的过程是一气呵成的?
A:理发店的戏里有一条是整部戏拍得最多的。就是这场戏开场的一个镜头,男主角开门进来,同时理发师给一个顾客剪完头发,然后两个人互相确认(身份),从陌生到发现是十多年没见的同学。这场戏拍了29条,每条两分钟的时长,所以拍了整个上午,一直到下午一点钟。我都忘记时间了,最后剧组的人提醒我,导演该吃饭了。这条拍得比较多。
Q:分量比较重。
A:对,因为这场戏的第一个镜头,两个人的确认,非常重要。如果这个感觉不对了,后面再怎么好,你进入不进去。
Q:另外一个比较重的戏,可能就是片尾摩托车的长镜头了。这个镜头拍了几条?
A:这个镜头我们当时拍了两大条,一条拍了二十来分钟,开机了在路上就一直跟拍。一路下坡又上坡,骑着摩托绕来绕去。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拍,接下来天就黑了没法拍了,而且第二天我们就要杀青了,所以当时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Q:拍的过程中有遇到什么困难么?
A:其实这场戏剧本里是没有写刮着大风的。我们拍摄前十九天都是正常的天气,只有拍这个镜头的时候刮着大风。就想:“骑着摩托,这能拍吗?”因为他们顶着风骑着摩托,也很艰难,沙子啊,土啊。当时就觉得天气太恶劣了,最后没办法只能先拍下来再说。后期剪辑时,才觉得:“这个风太好了。”人物的心情被吹动得波澜起伏,很符合最后的情景。
Q:而且还有风滚草被吹过来,质感非常好……
A:感谢这阵风。
Q:我以为是有意找的有风的天气。
A:那太难了,能遇到这样的天气(很难得)。
Q:有没有受限于预算或其他因素未能拍成,比较遗憾的想法?
A:这个还真没有。如果预算稍微多一点点,我可能可以多拍个两三天,再多拍一些空镜头。因为这个故事里,山西的地域风貌很重要,我想把很多体现地域风貌的空镜头拍下来。
刚开始可能会比较遗憾,但是后期剪辑的过程中我们其实一直是在做减法的。刚开始粗剪120分钟,最后剪到93分钟,一直在往下砍,像一棵树一样,把它的枝枝叉叉都砍掉,让大家看到一个更清晰的枝干。因为我觉得这部电影想讲的越简单越好。
Q:全片虽然没出现北京,但又一直出现在台词中,你也曾经北漂过,北京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A:北京就是自己追求电影的一个舞台,它提供了空间和舞台,这个地方有更多优秀的人,可以跟大家去交流碰撞学习,去展示你的电影。老家可以给我创造拍电影的灵感,提供拍电影的环境,但是最终电影做出来还是得回到有电影工业的地方,去制作你的电影给更多的人看。一棵小树苗,有了养分,茁壮成长之后,你要让大家看到你的果实。
Q:在电影里,关于这两个地方,你有什么想表达的立意么?
A:就跟我们电影的主题一样:回不去的才是故乡。究竟未来是要选择回到故乡,还是留在北京,电影没有给答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究竟会在哪里。我通过电影的方式也在追问自己,也在追问更多的人。
Q:能否谈谈对你影响最深的导演或电影?
A:每个阶段不一样。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在宿舍电脑上,就是看贾导(贾樟柯)的电影。后来就看韩国的,看金基德的电影比较多。来到北京之后我才开始看一些欧洲、西亚、美国导演的电影,像锡兰、阿巴斯、蒙吉、科恩兄弟,几位导演的作品我都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