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戛纳电影节主席蒂耶里·福茂沾沾自喜的“戛纳家族”中,是枝裕和无疑是最重要的成员之一。自2001年《距离》提名主竞赛单元开始,是枝裕和的作品九次入围,七部获奖,制造了两名影帝。
自《小偷家族》摘获金棕榈大奖,登上创作的巅峰之后,是枝裕和似乎一直在寻找突破的出口。最新作《怪物》可以视作是枝裕和的又一次求新求变。本片是是枝裕和自故事片处女作《幻之光》(1995)之后,首次执导他人的剧本。
影片最终拿下最佳剧本大奖,是对“日剧圣手”坂元裕二的褒奖,也多少有着是枝裕和的光环加持。
《怪物》
有许多评价将是枝裕和的作品冠以“治愈”一词,而导演本人却在不同的场合都对此做出否定的表态。在最近的一个采访短片中,导演以一如既往的温和又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拍摄那些可以治愈别人的电影,也没有想过自己需要被治愈……”
是枝裕和作品中始终充满善意,寻求达成和解,难免让人误以为其本质是治愈的。
但是,导演一贯坚持的社会问题意识,令他看上去平和的作品,并不缺乏绵里藏针的锐度。
无论是他早期的电视纪录片还是成就世界名誉的电影故事片,是枝裕和的作品系列传达出他“向死而生”的总体人生态度。生活是隐忍的、悲伤的,但是依然要继续。即便台风之后雨过天晴,也还会有一场未知的风暴在不远处等待。
《怪物》延续了是枝裕和创作中最为人熟知的几个元素。家庭关系、社会问题、儿童表演,以及贴近现实的跟拍镜头,这些作者式印记让我们看到诸多前作的影子。
影片开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和虚化前景中把玩打火机的孩子,为全片抛出一个悬念。这让人联想起《无人知晓》的片头,谜题与疑问指向了孩子。
但是,随着剧情的开展,我们发现这是是枝裕和的一次全新尝试,通过三段式叙事以及不同的视角来寻找真相。当三段式与“真相”联系在一起,一部日本电影难免会被贴上“罗生门”的标签。诸多外媒在报道与评论时都使用了这个为人熟知的词语。
但是,“罗生门”一词显然是种误导,抹杀了《怪物》在叙事结构上的真正意图。
影片第一段,母亲早织(安藤樱饰)听闻传言,以为儿子的老师保利(瑛太饰)出现在大火现场的风月场所,由此,当孩子出现异样的言行时,她笃定其在学校遭受了保利老师的欺凌,于是三番五次前往学校讨要说法,可每次面对的都只是校长(田中裕子饰)带领的教师团队程式化却毫无情感的致歉。
影片第二段则是保利老师的角度,在这个段落中我们看到一个截然相反的老师形象,他正直、热心,却因为一个偶然的视频被人误会,逐渐被学校排挤,又遭到女友的抛弃。
他看到了孩子们在学校发生的一些状况,但也并非全部。
影片第三段,两个男孩凑(黑川想矢饰)与依里(柊木阳太饰)的隐秘情感与由此引发的种种奇怪行为得到了解释,在这里我们看到孩童们在真挚的本能情感中,挣扎、反抗,最终认同、和解。
是枝裕和在接受采访时曾提到,当他第一次读到这个剧本时,感觉这个故事就像是当今世界人与人之间不容异己、四分五裂的缩影。那是在疫情之前,而他认为,疫情让这个问题变得更糟。
表面上三段式的故事,实际展露的是成人与儿童世界的正反两面。无论是把儿子当做自己全部生活的丧偶母亲,还是保利老师无端的遭遇,抑或是学校面对问题的态度,都呈现出一个因为偏见而产生误解,因为误解而导致分歧的社会。
几场道歉戏尤其讽刺,机械一致的低头认罪,却毫无悔意和解决的态度。而霸凌异己的孩子们,则是如此成人世界的扭曲映照。
三段式叙事展现的剧情反转还引发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枝裕和在采访中也提到,观众会把先入为主的观念带入电影,但随着故事的展开,这种观念渐渐消失。由此,我们不难理解几经更名而最终确定的片名《怪物》喻指着什么。
然而,屡见不鲜的三段式结构,所带来的弊端是难以支撑悬念的张力,故事开展到第二段落,熟知模式的观众大概就能猜到剧情的走向。而更为遗憾的是,本片的结尾大概是是枝裕和作品中最符号化、最直白的表达。
在暴雨山洪之后,两个孩子攀越泥泞,奔向灿烂光明,仿佛以他们的纯真救赎了伪善、割裂的世界。一切都来得太过轻易,而坂本龙一作为遗作的配乐在此处响起,动人的力量胜过了全部。并不愿治愈他人的是枝裕和,却无意识地给出治愈式的结局。
无独有偶的是,本届戛纳主竞赛单元中,诸多老导演们的作品也大都采用了直白光明的结尾。或许,在这个后疫情的艰难当下,大家都愿希望来得更简单明了一些。
“母亲”安藤樱安藤樱在《怪物》中饰演的母亲早织与《小偷家族》里的信代一样,都在洗衣房工作。相似场景中熟练的动作,让人产生一种把这两个人物联系在一起的强烈感觉。
是枝裕和说,第一次接触这个电影项目时,他立刻想到由安藤樱饰演母亲,因为她是一位“深不可测”的女演员,而且“没想到我们在《小偷家族》中触及她天赋的深度”。
从《百元之恋》开始为人熟知的安藤樱,可以说是日本中生代女演员中的翘楚。平淡的面容,貌不惊人,而自然脱俗的演技,却蕴藏着汹涌澎湃的能量。2023年由她主演的日剧《重启人生》,也因口碑和收视率的双丰收掀起一股热潮。
从某种角度看,《怪物》有着与《小偷家族》相似的叙事策略,即随着情节的开展推翻观众最初的期待。当然,随着故事的推进,我们会发现两部影片的着墨之处截然不同,尽管都是洗衣工身份,安藤樱饰演的两个母亲形象也大相径庭。
较之《小偷家族》,安藤樱在《怪物》中的戏份要少很多,但这个角色对于情节至关重要。并且,在戏外她甚至也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据是枝裕和介绍,当孩子们对自己的表演有疑问时,是安藤樱在现场像母亲一样帮助他们。
有趣的是,一向口头教孩子台词和表演的是枝裕和,此次尊重孩子们的意愿让他们提前阅读和记忆剧本。而安藤樱的现场协助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是枝裕和回忆道:“当我第一次把项目发给她时,她说这个角色应该更专注于支持孩子们。如果没有她,我想我们不可能从孩子们的表演中获得如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