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日报中央厨房-大江东工作室
曹玲娟
一树繁花,活色生香。
由王家卫监制导演,胡歌、马伊琍、唐嫣、辛芷蕾领衔主演的电视剧《繁花》,2024开年即成为现象级作品。该剧改编自作家金宇澄“五个一工程”及茅盾文学奖获奖同名小说,整剧经过大幅改编,出人意表又独具一格,人物群像背后的时代性始终是该剧的创作母题。
透过《繁花》精心构建的镜头语言、富有张力的叙事节奏,一个精彩繁复的“繁花”世界让人目眩神迷。其品质之高,在中国电视剧发展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是一幅属于上海的“清明上河图”,全片充满着创作者们对上海的深情与致敬,尤其是沪语版《繁花》,犹如扎根于这片土壤中怒放的鲜花,极具生命力与魅力。
30集《繁花》余韵悠长,围绕剧版《繁花》的评论,澎湃至今。这当中,永远不能忽视原作者的评价与感受。近日,大江东工作室专访《繁花》作者金宇澄,听他讲述他眼中的《繁花》世界——
金宇澄在“繁花——金宇澄绘画展”展览现场。曹玲娟摄
剧中不少细节都让人惊喜
关于剧版《繁花》,我一直是乐观其成的。电视剧和小说毕竟不一样,看小说是一个解码过程,影像要动用很多元素,把文字变成声光点电立体现场。剧版《繁花》完全是导演自己的想法,开辟了另一条线,是导演的二度创作。
剧里很多细节都让我惊喜。比如外贸公司这一段,小说里就写了几句阿宝做外贸,27号提都没提,王家卫却能把当时外滩27号的外贸公司还原出来,包括汪小姐在茶水间的那些细节。很佩服他,觉得这一部分太牛了。包括阿宝认识汪小姐的反反复复过程呈现,不一般的立体感。小说就是定性他是一个商人,剧集是停下来,把他如何掘得第一桶金的过程很具体地打开,很吸引眼球。
其实原著对黄河路的描述也非常少,大概也就提到过两三次。导演这戏拍了三年,前面还做了六年的调查,找了大量的人做各种调研。我也跟导演闲聊说起过黄河路,尤其是大年初四迎财神每一家饭店的相互攀比,甚至拖出单人床那么大的烟火的记忆,电视新闻都报道了,导演说,那时候确实是这样呵。
《繁花》剧照 黄河路
我是在播出之前看的全剧,我说这个剧的播出效果,是难以估量的,现实情况确实如此,导演打开了所有人的记忆话匣子,多么不容易,真的挺为他高兴的。
收集一张来自原作者的“邮票”
那次是导演来电话闲聊,到最后约定时间,让我去剧组一趟,“帮忙念两句上海话,怎么样?”我就去了。
当时导演在张园拍戏,八月最热的一天,导演拿出一页半A4纸,说这是你的台词。大石库门老房子,楼上楼下那么多人,地上铺着冷风管,仍然非常闷热。导演说,你是剧里的陈校长,爷叔的房东,冬天的戏,阿宝跑上楼看望爷叔,你(陈校长)就出来问:“侬寻啥人?爷叔?伊去美国看帝国大厦了。”阿宝若有所失,说可以进去看看吗?陈校长说可以,房子还是老样子。于是阿宝走进去……最后看看写字台说,侬在写书?
导演说,情况就这样,你背一下这个台词。我简直绝倒,赶鸭子上架,周围那么多人,包括化妆、服装都准备张罗,种种不适应。最后剧里只留着我和胡歌这么两句(记得导演说“你们父子总算见面了”)。
《繁花》剧照,胡歌与金宇澄(右)
我理解的是,凡是跟上海有关的内容,导演都愿意收集。包括这次用的那些非影视演员,都不是干这一行的,简单地说,他就是小说里阿宝在收集各种邮票嘛。我这是他收集的一枚来自原作者的邮票,导演是这种性格。
那天印象深刻的是胡歌独自的一个特写镜头。就是阿宝拎着两袋子礼物,走进爷叔房间左右环顾、百感交集、仰拍他脸部细微表情的镜头。这镜头拍了43次。每拍完,导演就和他凑在监视器前小声讨论,然后导演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我是下午1点去的,这时已半夜1点多了,导演说,金老师我们吃夜宵吧。我说吃什么夜宵啊,就快点赶紧拍吧。胡歌面部特写,拍到第43次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说这一次是最好了,不用再拍了,这一次是最好的!
他们本来在看监视器,听到这话,两人同时回头看我。
导演说,你说说这次为什么好?我说,这次阿宝的表情,他的眼神,眉毛,他的笑容,他嘴角的线条,他整个状态很清楚表明,离别这房间的人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女人,就是老爷叔,爷叔,这个人都在胡歌脸上了。导演看看我,说:再拍一次。第44次拍完,他就大声说“卡”,这就是过了。楼上楼下所有人都鼓掌,我感觉的意思就是,可以下班了,收工了。也许导演是信我的话了。当然这镜头最后还是没有用上。
拍剧就像在上大师课
导演拍《繁花》,是一个不断推敲考证的过程。
每次看见《繁花》的美术总监屠楠老师,都是愁眉苦脸的,压力太大了。据说和平饭店内景的布置,必须有当年照片的佐证,1993年的和平饭店客房内景必须符合当年的室内实景照片。尔冬强告诉我,剧组借了他2000张照片参考,尔老师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纪录和平饭店影像资料的“NO1”。
我2013年初遇导演时,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看《花样年华》,第一眼看到什么物件?”其实他说的是厨房的电饭煲,香港最早版本的电饭煲,剧组找了很久。后来才明白,导演为什么费尽心思找它,实物代替了历史,有这样定时的电饭煲,香港女人才有时间下午出门。
导演也给我看过100张石库门的照片,每张照片都特别漂亮。他说你给我挑10张好看的。我一看说这怎么挑,眼睛都看花的。导演说,他能挑出来。
他影片中大量的设置,是为他自己的创作铺平道路,我这外人眼里,如上海俗语“做眉眼给瞎子看”,仿佛是多余,但对他是必须的,很多他精心设计的东西,他人也就一秒钟过去了。包括镜头的考究程度,在黑暗中喷了一口烟,都要用光、用声音把它收集起来。他根本就不管你们能不能注意到,这个东西,这种习惯,必须要存在,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心定。总结一句话,他就是一个精致主义者,是一个不怕烦的人,越烦越好,他必须是要这样。
所以本剧的演员都有感慨,拍《繁花》等是上了导演的大师课。我相信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这么严格地要求他们的表演,怎么会不好呢?
繁花写的是上海,拍的也是上海
我确实很欣赏王家卫。
我以《阿飞正传》的结尾,作为小说《繁花》的开头。就是一种致敬。《阿飞正传》结尾有一个人物在半夜梳头、数钱、塞牌、抽烟、理手帕。上海话叫打扮得山清水绿。最后把烟头扔在窗外,喷一口烟,把灯关了,他出门了。
小说《繁花》,对半夜出门的城市人感兴趣,这是大城市有别于乡村的不同点,他们到底在干嘛?他们也有生活,也有痛苦也有快乐,他们是文学没有表现的部分,包括市民阶层的各种声音和价值判断,都是被疏忽的局部和边缘。
《繁花》剧照 进贤路
小说的显微镜,呈现了这座超级大城市褶皱里的细密生命,这也是上海的魅力。张爱玲也说,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人人知道。上海在窗前换衣服,别人也不会看。上海是极为宽容的大森林,每一个小动物都想到这么一个地方来。
香港也是。其实王导在剧版《繁花》里加入了很多香港元素,香港始终和上海保有密切联系,曾经的几个时代节点显示了它们的深度交融,一度是上海人最热衷最梦想的城市。在困难年代,上海四川路邮局大量包裹都是香港亲戚寄到的食品,小说里,阿宝的哥嫂在香港,王导是他在香港,哥姐在上海。这上海/香港的双城记,一直在上演。
最厉害的地方是拍了沪语版
《繁花》这个剧最了不起的是拍了沪语版。
我常常说,如果是一个盲人到广州,周围全是普通话,他肯定认为自己并没有到广州。语音是城市的特征,全国如果是一种语音,等于全国统一的高层建筑、统一的玻璃房子、统一的街道;方言,能让各地立刻就有性格。
我当然喜欢上海。有论者说一个小说家怎么可以爱一座城市,应该是批判,论者根本就不知道,我有七年时间去到北大荒,每天听上海小青年在北方宿舍里聊上海,甚至有人可把整条淮海路商店名称倒背如流,但上海沉默,它只在远处闪闪发光。这就是异地恋嘛,读者问为什么《繁花》把上海写那么精细,强迫症一样。你想呀,因为异地恋,它就越来越美丽。
导演也如此,他五岁跟父母到香港,哥姐在上海,王家从此一分为二。从此上海就成一个永恒的话题、从此上海视而不得,我完全能领略到这种念想,都爱上海嘛。
剧版《繁花》像一面镜子,产生小说的另外一个对照,我乐观其成,多好啊,一个新的生命从小说里生长出来。唯一可惜的是,篇幅太短了。导演动足了脑筋,一度甚至考虑过书中三个男主小毛、阿宝、沪生都由胡歌一个人担纲,等等,我知道导演拍了大量的段落,包括这次是时间原因,许多内容来不及剪了,包括他拍爷叔做了一桌子菜请大家吃饭的内容,哎呀,我一听这个肯定非常好看。
王家卫等于拿出一叠90年代的照片,那些情形你其实已忘记了,但这叠照片揭开人们积累30年的记忆,你晚上很可能会失眠。他应该拍130集啊,我希望让他再拍个100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