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剧透预警 !
过去的一年里,我们频繁地提起“东亚”,它从一片地域变成了一种处境、一种心理、一种精神状态。
我们很难准确地描述它,更难向一个非东亚地区人士解释它。于是韩国人选择将东亚变成一幕性喜剧。在2024年1月播出的韩剧《LTNS》中,导演全高云与任大炯塑造了一对失意夫妻,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的他们开启了“捉奸”的副业,敲诈那些出轨的人。
LTNS,是Long Time No Sex的缩写,剧集以在东亚社会隐秘的“性生活”为切口,将纷杂的东亚叙事语境一一展开。也让我们看到无数夹在社会、家庭和亲密关系中间,那些“好久没做”的东亚人,如何一步步从内卷、躺平和焦虑,走向了发疯。
在《LTNS》中,女主友真是星级酒店前台,男主Samuel是出租车司机,婚后七年,让两人在楼道里调情的“性张力”已经全部转化成“性缩力”。下跌的房价与高企的房贷利息,让男主喝不起咖啡,女主餐餐泡菜拌饭。
Samuel无意间发现发小出轨后,两人的生活开始迎来转机。友真意识到世界上有大把的人愿意为保住出轨的秘密支付大额金钱,她拿出了在酒店值班期间记录着出轨顾客信息的小本本,决心“不再做踏实生活的老实人”,夫妻一同走上敲诈勒索的犯罪之路,东亚版“邦尼与克莱德”就此诞生。
犯罪带来的快感让主角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激情,哪怕Samuel在勒索时被逮住胖揍一顿,鼻青脸肿、满脸带血的他却觉得:这种疼痛让自己感觉活着。
感觉活着的不只有敲诈犯,在《LTNS》中,越轨的爱欲也成为自我的映照。在偷情中获得了初吻的老年女性,将偷情视为第一次被爱的经历,愿意为情人口交到下巴脱臼;已婚的女同性恋受不了婆家的颐指气使,于是将出轨视为反抗和报复,在出轨被敲诈后决定继续出轨。
法国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在《爱的终结》中写道的,当代社会中性已经成为自我实现的重要方式。一个推崇性自由的人,在性解放运动的语境下,TA也是在追求表达的自由——这种自由,关乎一个人是否突破某种社会规范,并表达出真正的自我。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里描述:喜剧是感知对客体的不协调的反应,后来这句话被简化理解为:喜剧就是冒犯的艺术。而性喜剧更加设了一层规则,让性得以突破东亚特有的社会禁忌,并得到释放。正如权威僵化的社会意识往往是被底层文化中带有强烈戏谑色彩的性喜剧撕开裂缝,《LTNS》中的性也为窥看东亚社会打开新的视角。
每场敲诈游戏里的角色,都带有东亚特有的爱欲和倦怠伦理:出轨的银行职工,午休时间也要赶趟儿,贡献了边吃汉堡边做爱的奇葩场面;哪怕是纽约留学回来的博士生,到了婆家一样不过是个家庭主妇;就连犯罪分子Samuel和友真也绕不开东亚核心大家庭的纲常伦理,敲诈来的赎金又是给父亲祝寿,又是帮侄女交学费,不由得令人感叹:挣了钱也轮不到自己享乐,真是刻进骨子里的东亚魂。
在一次追踪出轨行动中,男主Samuel不由得对被出轨者发出“可怜的女人”的感慨,妻子友真随即脱口而出“大韩民国没有不可怜的女人”。
怀疑老公出轨于是酗酒到出现戒断反应的女人;因为怀孕而被出轨的女人;服侍老公和孩子几十年如一日却被视为只会做饭的电饭煲的女人;嫁入富贵人家后看尽脸色,嫁妆还要被抵换出去的女人,共同构成真实的“大韩民国女子图鉴”。
除此之外,剧里的每个配角也在精准演绎“大韩民国没有不可怜的人”。
为了抓到Samuel出轨的证据,友真宁愿开罚单也要违停跟踪,不明觉厉的交警自然把这个开着敞篷汽车的女人想象成了胡作非为的霸道富婆,并规训于“金钱就是万能”的价值体系里,发出真想成为对方的感慨。Samuel网购误触订单买了太多矿泉水,倒霉的快递员父子能做到的恶毒报复就只是在Samuel家大门上写上不明所以的恐吓信息。
从交警到快递员,不同群体之间的误会和对立,逃不出底层互害原则。而真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阶层——比如贯穿全片的偷情的检察官——却因为夫妻俩的认怂而免于成为敲诈对象,劫富济贫的理想敌不过阶级固化的权柄,这是讽刺喜剧的锚点,也是政治悲剧的标的。
真正的韩国现实更严峻,政治立场的对立早就逾越出理念和政策范畴,投射到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
2022年韩国大选期间,尹锡悦和李在明两大阵营在宣传辞令上互泼脏水,用“寄生虫”、“败类”等情绪化的词汇侮辱对手。社会舆论中带有性别和年龄歧视色彩的词汇,如“虫妈”(把家庭主妇贬损为社会蛀虫)、“韩男”(暗示韩国男人比其他民族男性低级)、“Teulddak”(戴着假牙喋喋不休的老人)等也成为当下韩国人常用的热词。
在一个情绪极端的环境中,每个人距离发疯只剩下一个简单的理由。于是在剧集最后,友真和Samuel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婚姻时,同样逃不出情感的泥淖,于是两人相互辱骂、推搡、飙车最后当街撒钱,压抑的情绪在高压下爆发。
《LTNS》的导演曾在采访中提到过:不忠和性的主题看似挑衅,但她想借此讲述激情。无论是婚姻关系、职业还是梦想,我们都曾有过激情时刻,但在剧集中,她想描绘一幅失去了激情火花的现代人肖像。
如今,做爱的人正在变少。无论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无论是性文化更开放的欧美还是更保守的东亚;无论是年轻的,还是不那么年轻的;无论是自己一个人做,还是和其他人做,做爱的人都在变少。
不同的统计研究和媒体报道都在表明,人们对性的兴趣越来越低,BBC曾认为互联网上过量的色情内容、繁重的工作和普遍抑郁的精神状态导致了性生活的减少。后来疫情爆发,多家媒体开始将性生活减少归罪于疫情。现在,人们又认为,是不经心性爱和约炮平台让性变得易得,于是人们转向了其他层面的需求:例如情绪价值、抚摸和拥抱。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在性解放运动带来性自由后,当代社会迅速从古老的一对一求爱模式中转变为近似自由市场的性爱匹配模式。但就像经济总是存在周期性起伏,如今我们正从性的通胀时期过渡到性的通缩时期。性欲的消散,和过度的消费、过量的污染一样,只是当代生活困境的其中一环。
《LTNS》中呈现的无性婚姻的背后,不仅是性生活的无能,更是爱欲消亡的的佐证。而巴塔耶的《色情史》开篇第一句便是:“所谓色情,可以说是对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这里的色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生命的律动,高潮时纵情欢愉向死而生的力量,无关乎繁殖和一纸婚约的保证,也是毫无保留地消除过度自我后,有勇气去信任“他者”的经验和存在。
毫不意外地,这纯粹的濒死爱欲,在《LTNS》的结尾又被折返拉回。离婚后,放下互相苛责情结的友真和Samuel,没有了房贷和生活的压力,反而能够兼容彼此的矛盾,也终于做了一次,把无条件的爱指向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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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_甘琳 编辑_郭亨宇 排版_胖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