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砷
刚刚过去的2023年,无疑会以《芭比》的粉红色狂欢被铭记,耐人寻味的是,年尾两部续集回归的经典美剧《真探》第四季和《冰血暴》第五季,也靡然顺风,改头换面,不约而同地用女性主义叙事颠覆了自己以往的叙事模式。
《冰血暴》(2023)
《冰血暴》和《真探》是2010年代最负盛名的犯罪剧集,孰强孰弱的争议一直不断。
两部剧首季于2014年相近档期播出,都是类型相近的诗选剧,受众重合度极高,一时瑜亮。
《真探》(2024)
《真探》第一季以独特的疏离人物塑造一枝独秀,之后渐露疲态,《冰血暴》系列则难得地维持着自己的特色和水准,不过,从四年前的《真探》第三季和三年前的《冰血暴》第四季起,两者不谋而合地向主流靠拢,拥抱黑人、种族等政治议题。
《冰血暴》也离开冰封的北部,来到中部的阿肯色。
而在各类影视作品都含女量爆棚的2023年年底,《冰血暴》和《真探》也投身女性叙事的大潮,跻身拥挤的愈发同质化的一众剧集中间,又不甘泯然众人,靠彩蛋和致敬维持着自己与经典前作的联系。
然而在内核上,第五季的《冰血暴》与系列前作已经完全不同。
一直以来,「意外」是《冰血暴》系列的核心,不带感情的多线叙事中,无常和偶然打乱因果顺序,贪婪和愚蠢让计划失控,某个人突然的闪念足以让任何角色人头落地。
人们莫名其妙地犯错,突如其来地施暴,又不合常理地被制服。角色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
而在《冰血暴》第五季里,意外却很难发生,由于大女主的立意,这个单线叙事的剧集,结局不难推断。虽然熟悉的冰血暴式桥段俯拾皆是,但天地不仁的无常和徒劳无功的黑色幽默不再是剧集的底色。
话说回来,《冰血暴》第五季并不难看。如果不叫《冰血暴》,这部剧集绝对算得上一部水准以上的大女主爽剧。
第五季《冰血暴》讲了一个开端与《冰血暴》类似,走向却完全不同的故事。
之前每一季的《冰血暴》,都是主角误打误撞的某个决定,开启了自己不受控制的不归路,而第五季的主角则是像绿野仙踪一样,一次次执着地踏上回家的明确归途。
第五季在对前作的戏仿中,实现了女性地位的倒转。
1996年科恩兄弟《冰血暴》电影的开头,正在织毛衣的女主人被两名闯入的蒙面人绑架,女主人随即被剧本遗忘,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碎木机旁的画面边缘,一具等待被碎尸的尸体。
《冰血暴》第五季里,这名织毛衣的女性成了朱诺·坦普尔饰演的主角。面对绑架,她没有轻易被制服,而是利用任何渺茫的机会,从始至终无望却坚决地反抗。更意味深长的是,对于任何一个男性伸出的援手,她从来置之不理,从未向他们吐露实情,总是沉默地独自应对。
这让《冰血暴》第五季极少出现签名式的因误会造成的意外,取而代之的是单线叙事的极限反杀和弱势女性灵活反制的正能量。
朱诺·坦普尔无比适合这个角色。她的眼神时刻游离却又如松鼠般警惕,嘴唇甫一张开便马上紧闭,紧绷的法令纹和这些习惯性的微表情,无需台词,便暗示着这个人物备受侵害的过往。
而她神经衰弱的面庞,瘦小却灵活的身躯和果断的动作,近乎完美地呈现了一个「从不请求帮助,但是却需要帮助」的坚强女性形象。
《冰血暴》第五季中,随处可见对系列前作中性别设定的有意倒转。
《冰血暴》第一季,懦弱的主角莱斯特受够了妻子的凌虐而杀死妻子,第五季则是坦普尔在前夫的家暴下,练就了一身极限生存的逃生本领。
第一季中,妻子描绘她心目中孔武有力的「真正的男人」,来贬低丈夫的懦弱,第五季则通过让女警的丈夫描述他心目中百依百顺的「真正的妻子」,来反衬女性的觉醒和男权社会的蛮横与无能。
女主角一语道破了家暴的本质:「只有当他们感觉软弱,需要假装坚强时,才需要霸凌弱小来感受自己的强大。」
不过,第五季中男性角色的塑造似乎矫枉过正,有些过于外强中干了,从智商到能力全面下线。不只反派,连大女主身边的模范丈夫,也只是家中毫无存在感的空气人,百依百顺的妈宝男。
爽则爽矣,这样的对手总让人感觉像过年白送的礼包,即使打败,也惊喜寥寥。
一直以来,《冰血暴》不同于《真探》,并不是一个被男性话语掌控的系列剧,相反,在一系列荒腔走板的意外中像锚一样稳住整个故事的人,总是一个执着稳重、依靠女性特有的处事技巧接近目标的女性,比如电影版中的女警玛吉,第一季的女警莫莉。
《冰血暴》的女性也未必一定要战无不胜,像第二季克里斯汀·邓斯特饰演的佩吉,因自己一个下意识的选择引发的连锁反应走上了不归路。步步走错,也依然丰满可爱。
第五季里编剧诺亚·霍利努力求变,急于创造一个「坚强的女性角色」,却损害了《冰血暴》系列的独特气质。追求立场正确而失去了荒诞的意味,结果成了一出富有当代特色的女性主义爽剧。朱诺·坦普尔的角色着实出彩,但这已经不是《冰血暴》了。
债务与宽恕是《冰血暴》第五季反复讨论的话题,剧中600多岁的杀手蒙克因为食用了贵族的罪恶,将贵族的罪恶转嫁到他的身上,使他不得不背负这些罪恶,无法死去,仿佛这些罪恶是他所应得的。女主的前夫执着地认为妻子是自己的所有物,擅自逃脱引发的负债无法偿还。
这些上位者强加的罪恶感,是男性和资本用来维持和巩固其权势的手段。债务的遗传带来的枷锁一代代背负在负债者身上,无法逃脱。
然而,在《冰血暴》第五季的大结局来看,资本压榨的负债枷锁与父权制的负债枷锁似乎是可以分开对待的。
对于父权制带来的债务,女性(如女主)可以在女性的日常劳作中,用爱与蜜糖将之化解,一笔勾销;而对于资本的债务,人们(如片尾监狱的囚犯)却必须用劳动减少负债。
剧中提供了最大的爽感,却也几乎让整部剧的女性反抗精神丧失说服力的,是代表资本主义债权人的女主婆婆突然倒戈,girls help girls,加入女主一方,打击她的治安官前夫。
当她带着自己的熏天权势压向女主前夫的农场时,胜负便已经注定。只是她所代表的并不是柔韧坚忍的女性力量,而是与父权制相互渗透的资本主义。
观众不得不代入这个资本主义恶的代言人,带着某种犹疑体会她的权力运作所带来的酣畅快感。
后两集的终极对决,因此而显得潦草,弱势女性对家暴前夫的反抗,到头来成了资本主义政府势力与有毒的男权的对垒,婆媳之间的女性互助,呈现出来的却是联邦军队对地方治安官的清缴。如果没有坐拥巨量政治资源的岳母动用的权力机器,女主角难以逃出生天。
这一次酣畅淋漓的反击的功臣,是女性的互助,还是权势熏天的资本呢?也许是后者,只不过它这次的代言人恰巧是女性而已。
《冰血暴》系列的衰落,也许意味着《冰血暴》所代表的荒腔走板的不确定性,它开放给每个角色的POV视角叙事方式,在今天这个正在经历全球化退坡和产业链回流的美国和愈发壁垒分明的世界,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编剧诺亚·霍利一直努力让《冰血暴》跟上时代的风向。他知晓,在茧房中,人们更倾向拥抱自己理解的世界,而不是接受无意义的冷酷未知。
刚刚过去的2023年,象征着当下这个立场与姿态高过一切的时代。这一年,奥本海默无法在非此即彼的审判中含糊其辞,没有性器官的芭比被赋予性别,成为两性差异的象征,破防与狂欢周而复始地发生,喧闹背后,是不得不频频起身站队的疲乏。对于影视作品,这是究竟一种解放,还是一种新的枷锁?
如今,对作品质量的讨论一定会被裹挟进性别论争的框架,作品本身的好坏搁置一旁,其依附的社会话题才是讨论的焦点。影视剧从未像今天一样,具备如此强大的工具属性。
《冰血暴》第二季中的杀手说:在天文学中,Revolution的意思是「轨道周而复始的天体」,讽刺的是,在地球上,这个词的意思却是「革命」,是改变。
这话不新鲜,但此刻喧嚣的解放与革命在影视行业引发的束缚感和无力感,确实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