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传记作者评价说:“在一条路上,有可能跑的是一个荒野,有可能跑的是一个繁华的街区。我就觉得,他一直在跑。周围总是有很多的喧嚣,有人跟他一起跑,有人中途离开,有人喝彩,有人向他扔臭鸡蛋,但好像从来没有影响他的速度。”
作者:大蝎
编辑:蓝二
版式:王威
导演张艺谋春节没有休息,带着《第二十条》,连续第三年上春节档。
自早期充满浓浓中国乡土情味的艺术电影开始,到中期的商业大片时代,时隔多年张艺谋再度回归现实主义题材,其中的变与不变,成为市场关注的焦点。
此番的《第二十条》,带着“新现实主义”的自我定义。一定程度上,它与张艺谋的前作一样“不像”春节档,因为它的事,可以很沉重,它想讲的理,也一层嵌套一层;但它又全力靠近大众最易接受的“好看”,要有温暖,要有力量,要有不从“桥段架构”中走却很鲜活的生活感喜剧包裹。近些年跟他合作久的编剧,明显感觉张艺谋“删繁就简,返璞归真”,以前对色彩、构图、造型等电影形式有极高追求的他,开始做减法。张艺谋似乎进入到另一维度的影像创作,收紧他曾经最为擅长的宏大场面,将重心放在更为本真的叙事内核中,回归对故事与人物的着重。《第二十条》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纵观前路,疾行一词似乎是关于张艺谋最好的注解。如今74岁的他,依旧步履匆匆,用作品身体力行。虽然作品的口碑褒贬不一,但疾行的人没有时间去拾掇那些只言片语。世界变化很快,审美与价值倾向日新月异,他不想掉队,很着急。
近几年与张艺谋合作电影的中青年编剧们,都感慨过为张艺谋输出好故事的紧迫感,“因为导演创作的步伐太快了”。
但什么才是“张艺谋式”电影,其实很难去定义。近几年,张艺谋电影作品的节奏、密度以及涉猎范围的广度,如同一个飞驰的多面体。从2020年至今,张艺谋有6部电影上映,创作力着实惊人。风格多元、题材各异的作品,让观众见证了他在创作上的无限可能。
疾行的人没办法看清轮廓,他似乎已然融于风中。去年,张艺谋在第36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中被授予终身成就奖。领奖时,这位神采奕奕的老人表示,这个奖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要拍出更好的电影。没人知道张艺谋到底要走到哪里,或许疾行的人一旦上路,眼里就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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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于西安的张艺谋,童年安静,不敢与人沟通,没事就藏在书本里,在家也不吭声。作为一个躲在集体之外的边缘人,少年时的张艺谋急于证明自己:上学时成绩拔尖,担任了大队长等职务;后来响应国家号召,插队去了农村;返城后进了陕西咸阳国棉八厂,成为织袜车间的一名工人,也任劳任怨,总是满身棉花絮。
张艺谋回忆时说到,“我从小心理和性格就压抑,即使现在过得顺了,但仍然活得很累”。这份心绪,后来被记录在电影《一秒钟》里,再往前推导,张艺谋电影中宏大叙事背后被藏匿起来的主角,处处都有他自己的身影。
但正如张艺谋自己所说,进入八厂,是他人生中一个带有决定性的转机。正是在这里,张艺谋接触到了摄影。为了买一个186.6元的照相机,彼时月薪36元的张艺谋攒了三年钱,最后还得卖血添数才得到。为了学习摄影知识,张艺谋跑遍了当地图书馆,熬夜誊抄内容,抄写了几十万字,“咸阳市乃至陕西省所有图书馆,关于摄影的资料都没有我这儿全”。再次开始疾行的他,这一次,只为自己。
1978年5月,在报纸上看到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招生启事后,张艺谋被点燃了。为了备考,他把自己的60多幅作品整理出来,装订成册,直奔北影。虽然招生办的老师对他的作品赞不绝口,但限于政策,没办法录取超龄6岁的张艺谋。张艺谋四处奔波,想了各种办法托人引荐,终于把自己的自荐信与作品捎给了文化部长黄镇,最终被北影破格录取。
这一路疾行的艰辛,让张艺谋显出了异乎常人的耐性与破局力;但录取的兴奋很快被恐惧代替,超龄的他被要求“少学两年”,甚至刚入学就被人针对,贴大字报,被迫退学。一切像是回到童年,张艺谋仍然是那个不被集体接纳的独行者。
费尽周折再次回校的他,已然28岁,带着一种随时可能被踢出去的危机感,开始狂热地学习。“我完全是有一天算一天,没有一秒钟懈怠过,尽自己最大努力了。”
规则也让步于这令人惊异的坚守。22门专业课门门优秀的张艺谋最终被学校允许再读两年。但他并没有松口气——老师讲摄影课的时候说,大家毕业之后如果分到了电影厂,至少10年才能出头。
张艺谋算了下,32岁毕业,真要等十年,自己40多岁才掌机。太晚了,他等不及。于是,他又开始自学导演专业,希望能凭借更强大的综合能力弯道超车。
事实证明,他办到了。
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张艺谋,成为一名正式摄影师,初试牛刀拍摄的影片《一个和八个》便一鸣惊人。后来,在陈凯歌导演执导的影片《黄土地》中,担任摄影师的张艺谋以自己独特的镜头调度,荣获了第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奖。张艺谋像是突然跑到了藏宝点,一时间各种奖项喷涌而来,甚至初试演员主演了电影《老井》后,都一举夺得了东京、百花、金鸡三座影帝奖杯。
彼时,张艺谋36岁,大器晚成的他,终于在这场漫长的疾行中,抵达了第一座里程碑。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两年后,他更将名声大噪。
而这一切,早在当年,他还是国棉八厂工人的时候,就埋下了伏笔。那是一个遥远的傍晚,下班后的张艺谋拿着新买的照相机直奔厂外。他跑得很快、很快,胶鞋在地上扬起了灰尘,只为了在光线最好的时候拍摄一位正在地里掰玉米的老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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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张艺谋疾行的每一步,他似乎都恰好踩中了时代发展的节点,他用自己的电影作品承载起了时代情绪。张艺谋到底赢在哪里?比起天赋,他似乎更仰仗于自己争分夺秒的韧劲——只要跑得够快,哪怕只快一步,就能脱颖而出。
当摄影与表演都尝试过后,自学过导演的张艺谋踌躇满志,决定导出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找了一段时间剧本后,他看中了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其中的乡土、时代的元素,让他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这一次,他不再躲藏,决定让童年的自己现身,走入人群。1986年,为了找莫言买版权,张艺谋挤上公交车去北京西郊,人很多,他心很急,结果鞋子被路人踩断,满脚都是血。张艺谋不管不顾,依旧疾行,到了地址上的筒子楼,随便冲洗了一下脚上的血,就大喊了三声莫言的名字。莫言闻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两人第一次见面,空气中飘荡着中国八十年代的蓬勃野性。彼时,敢为人先,就是成功的前奏曲。
《红高粱》虽然是张艺谋的处女作,但他只当成最后一部电影来拍的。来自过去的阴影,让他深知,未来不可控,一定要好好把握当下。如果一生只能拍一部电影,那所有的一切都得拍到极致。
《红高粱》的视觉核心自然是那块高粱地。为了找到满意的地,张艺谋在全国疾行,却怎么都不满意。当他决定要自己种后,西影厂长吴天明冒着巨大风险,从厂里账上凑了4万块让张艺谋雇高密农民种了两百亩。那会儿,张艺谋最大的乐子,就是蹲在雨后的田边听高粱拔节。但是高粱长得慢,长得矮,张艺谋等不及,又找关系批了几吨化肥。这才让高粱地长成电影中的模样。
熬过苦日子的张艺谋,知道在有限的预算下,电影不可能拍得完美,不如追求一个感觉,一种没办法定义的、自己想表达的感觉。就像风,看不到,但是风暴一起,就能震颠所有人。寻求极致的张艺谋,跟过去的自己无异,愿意挖空资源与时间精力去达成目的;不同的是,此刻的他,视野更广,也更加自信了。
当高高密密的高粱地诞生,张艺谋的《红高粱》成为当时近十年的票房奇迹,获得国内金鸡奖、百花奖,也夺得柏林电影节的最高奖项金熊奖。一举成名,炙手可热。
此后,张艺谋拍了一系列的经典影片,每一部都当成了最后一部来拍,每一部都取得了惊人的成绩。他没有被自己的成绩晃眼,面对艺术创作依然充满了惊人的热忱,而且,仍然那么“着急”。当初在山西演《老井》时,被乔家大院深深吸引的张艺谋,就记挂着一定要在这里拍个电影,“不然后面肯定被别人拍了”。为此,拍摄《大红灯笼高高挂》时,他把整个团队带到了北方的这座大宅,硬是打破了原著南方故事的本源,对此,原著苏童还曾颇有微词。事实证明,张艺谋有着自己的审美把控:对空间、造型、群像有了独到的理解。此后,无论是《秋菊打官司》《菊豆》《活着》等艺术片,还是转型后《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等商业片,张艺谋都在一路疾行,带动了中国电影的黄金十年。
曾经被集体边缘化的张艺谋,在早期艺术片时代,展现了那道曾不被注视的影子。商业转型后,他开始不断地去触碰大场面创作,无论是《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用人做背景板的人海战术,还是在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上呈现千人一面的表演——这种对集体展现的迷恋,一度成为他很长一段时间的标签。疾行的他,走了很长一段孤独的路,终于跑向了集体之中。这种姿态,让他成为了国师,却也遭受了转向个体表达审美的时代的诟病。
张艺谋的传记作者评价说:“在一条路上,有可能跑的是一个荒野,有可能跑的是一个繁华的街区。我就觉得,他一直在跑。周围总是有很多的喧嚣,有人跟他一起跑,有人中途离开,有人喝彩,有人向他扔臭鸡蛋,但好像从来没有影响他的速度。”
对此,张艺谋似乎没有很在乎,疾行的人,眼睛只盯着前方。他只是感激,且自豪地说着,“我是揪着头发丝般的机会,才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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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74岁的张艺谋,仍然处于时不我待的疾行中,保持着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与渴望,每时每刻都在与时间赛跑。工作效率惊人的他,白天拍摄、晚上剪辑,一天可以连续工作20小时。和他合作过的人,都惊讶于其头脑清晰、身强体健。他身上的能量,已经超越了年限。
张艺谋认为,思考与学习很重要,得努力跟上年轻人的步伐。每拍一部电影,他都希望有所创新与突破,去做自己还没有尝试过的项目。张艺谋在采访中谈过,自己很喜欢传统民间文化的“走马灯”,同时也对年轻人中流行的剧本杀游戏感兴趣——这些元素塑造了《满江红》。新的事物一旦体验过,就会变旧,但又会有更多的新生事物涌现。张艺谋步履不停。
不给自己创作设限的张艺谋觉得,一位职业导演,给他什么题材都能拍。“第五代导演里,可能我的风格最多变。我的作品之间的联系并不大,缺少一致的风格。陈凯歌的风格比较统一,他寻找的是庄严和哲理,他的镜头是为了持久的力量感而设计的。而相比之下,田壮壮的想法则有些模糊、神秘。我自己倾向于尝试各种题材,有时单纯是风格上的变化就能让我感到兴奋。”
因此这几年,张艺谋的电影,战争片、谍战片、历史片、犯罪悬疑片等不同类型题材琳琅满目,创作类型极为丰富多元。
回看各个时期,张艺谋电影的思想性和叙事层面,其实更依赖编剧本身,张艺谋则像是一个匠人,用镜头、场面等高审美,为内核构建出一个更丰富的外壳。近些年跟他合作久的编剧,明显感觉张艺谋“删繁就简,返璞归真”,以前对色彩、构图、造型等电影形式有极高追求的他,开始做减法。张艺谋似乎进入到另一维度的影像创作,收紧他曾经最为擅长的宏大场面,将重心放在更为本真的叙事内核中,回归对故事与人物的着重。
好故事、好剧本,对张艺谋来说已经成了电影创作的第一位。在一次活动上,张艺谋说,自己当了那么多年导演,很少遇到完美的剧本。直到现在,自己还有一个奢望,就是明天能遇到一个好剧本,然后经过6个月的修改,它就能拍了。事实上,任何一个剧本都要经过长时间的打磨,短则1年,长则5年。他“自嘲”说,原本以为是自己太笨,后来发现其他导演还没有自己快。疾行的张艺谋,于是把更多的空间给了编剧本身。
他觉得,如果每年没有一个新的电影项目在运作,就是在虚度自己。一些大型活动和舞台剧,如果自己感兴趣,他也会尽量抽时间去做。
“只要有好剧本,我就能一直拍下去。”
在整个第五代导演,甚至在中国影视人中,张艺谋或许都是走得最快的那位。他不是走在了风中,而是自身成了风,成为了引领时代乘风破浪的风向标。张艺谋是清醒的,接受英国《电影旬刊》的采访时,他曾说过:“所有的导演,无论长者还是晚辈,都必须努力工作。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所有的荣耀将随着过去而消失。我们的时代将结束。当然,偶尔会有好的作品,但我们不会被谈论,不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这么多年,他没有停歇。总有人问张艺谋,年龄这么大了还在忙,到底图什么。张艺谋说,啥也不图,其实就是一种习惯,你热爱就会想继续做。
他一直记得,自己本该是一名工人。曾经的那些工友,早就退休了。他非常幸运地把爱好当成了职业,这实在是因为时代,“时代给了我这样的机遇”。因为,他要用自己的作品记录、见证、不断追赶这个时代,用电影进行回馈。
回想当初跟陈凯歌拍摄《黄土地》时,张艺谋脚穿一双黄色胶鞋。他说这部戏要是拍不好,这双鞋就不换了。拍完后,他把胶鞋摆在马路中央,恭恭敬敬地说“你跟着我受苦了”。《红高粱》杀青时,张艺谋把自己穿烂的一双鞋埋进了镇北堡的黄土里,立誓说这部片若不成功,他再也不拍电影。后来这双鞋被挖了出来,放在了镇北堡影视城的展览厅。
鞋是疾行者最忠诚的伙伴,见证了那一步步到底如何前进。
张艺谋的路没有终点,他与他的电影还将继续疾行。
参考资料:
《张艺谋,72岁,还在拼》十点人物志 耿凌波
《年度导演张艺谋:步履不停,创新是永恒的追求》博客天下
《张艺谋:只要有好的剧本,我就可以一直拍下去》澎湃新闻 有戏
《张艺谋:掘井狂人,当过农民当过工人,他的一生就是一部满江红》李砍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