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情感群像大剧《南来北往》正在热播,白敬亭与丁勇岱组成的“互怼师徒”、与金晨从同学之谊到知心恋人的升华,列车上带着不同时代印记的乘客上上下下、大院里温馨欢乐的故事等,都在不断吊起观众胃口。
《南来北往》既延续了近年最受市场推崇的现实主义时代大剧的优良基因:如充满年代感的精良制作、深耕现实又不失浪漫的创作手法、老中青三代优秀演员的强大阵容……又有许多让人耳目一新的人物关系、叙事结构和鲜活生动的语言、津津有味的故事。而这种厚重感和新鲜感,首先要归功于编剧高满堂的精耕细作。
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时,这位年近70、创作了50多部脍炙人口作品的“老作者”依然保持着超越市场、自我反思的勇气和澎湃的创作激情:例如,他在《闯关东》《家有九凤》《北风那个吹》《老农民》《温州一家人》等作品中涉略了众多的平凡小人物,却依然有压箱底的“储备”一直没有动用,一个“引爆点”就再度踏上《南来北往》采风路;他总是以自己和观众对此类题材的“不满足”来鞭策创作,“每部戏在出发之前,必须首先给自己打一枪——不许重复”。
高满堂刷剧也会看弹幕,观众一句“差不多”,在他看来是剧作最大的失败。熟悉高满堂的观众发现,高满堂过去作品的主角都是陈宝国、李幼斌、何冰等具有年龄感的男性,《南来北往》是他第一次以年轻男性为主角写戏。对此,高满堂坦承不想变得“孤芳自赏”,以及被市场认为是一个老年状态的作家。老爷子还颇为“得意”地透露,他正在写悬疑剧呢,还是市场上最“前卫”的12集短剧。
四十年,一车厢的故事被点燃
北青报:您一直坚持体验派创作,《闯关东》《温州一家人》的采风经历跟电视剧一样精彩。这次您为了《南来北往》做了哪些功课、有什么难忘的故事?
高满堂:一个剧作家在写一部作品的时候,我觉得有两种准备:第一种是针对目前电视剧创作的现状,你的思考、你的角度;第二种就是积累的生活在这次创作中能不能迸发出来。我想第二种是更重要的。为什么一部作品大家看觉得似曾相识,就是因为它的前期准备不足、储备不够。像我写《老酒馆》,它的故事已经积累很多年了,而找到了一个视角、一个时机,就迸发出来了。《闯关东》也是这样,我从小就听父母讲他们是怎么闯关东——在血液里,在思想里,它一直在潜藏着,它等待着一次引爆。这种引爆不是说你去寻找它,而是它突然来找你了。
《南来北往》也是这样的产物。小时候我们家里离铁路轨道很近,都跑去看火车。火车一开过来,我们那个高兴啊,看着这节火车会想怎么这么多人,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家在哪儿?到了1975年,我二十岁才第一次坐火车,十六个小时从北京到大连,是站着过来的。那些南腔北调、南来北往的人,让你觉得像一个大家庭。第一次坐火车后我才知道,人生各有终点,下车就是终点。回家了,要工作了,要寻找亲情了,要改变自己命运了……南来北往这种意向一直在我的脑海里。
触发点是现在的警匪剧,我有点看伤了,忽然想起这个火车!我先后两次到济南铁路公安局采访老刑警,他们跑了一辈子火车,遇到了大大小小的案件——都是在列车上发生的人生故事,很有况味。从1978年到2018年这四十年,正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走过的四十年。我们写了很多乘客,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在这四十年都和我们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同时,通过一列火车反映国家四十年的剧变,它又是一个永远没有终点的故事。我们国家仍在飞跃式发展,就像火车从蒸汽机车年代到内燃机年代,到动车年代,一直到现在高铁。四十年,一车厢的故事!
火车戏难拍,但要知难而进
北青报:列车上的众生百态,再加上案件元素、几十年社会变迁——“南来北往”这种内容丰富的题材之前一直没人写没人拍,原因可能是火车戏结构复杂,特别难写难拍。是什么让您愿意克服困难进行创作?
高满堂 :对,首先它是难写。火车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这就需要高度的戏剧化,高度的叙述技巧。我们这个剧写了三十多个乘客,都是有名有姓,贯穿到底的。有贩毒,有拐卖儿童的,有丢东西的,有病人,也有当年我们说的二道贩子——最后变成了老板。这些人你来我去,把控不住的话,就会非常散乱。但是我们最终把他们归到一条线,就是列车不停,人生不止。创作必须要知难而进,只有这样做才能出新意,才能和别人不同。
第二个,火车上的戏拍得很少,是火车上拍摄局限太多了。高铁很难上去,内燃机车、特别是蒸汽机车,几乎都消失了,你怎么拍?!所以大家都避其难而远之。但是我和投资方达成一致:大家齐心协力,起码留下一个铁路资料。我当年做《闯关东》的时候,写放排当时就产生很大的争议。剧组说放排太难了,在黑龙江放八十米的排,出问题怎么办?再就是拍摄难度太大。我当时就坚持,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拍下来。我们这代人再不留下影像资料,后代可能再也不知道放排是怎么放了。所以我说,影视工作者要有保留史料、传给后人的意识。
总写老年人,会变得孤芳自赏
北青报:白敬亭和金晨符合您创作时的想象吗?这群青年演员给作品注入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新气象?
高满堂:这些演员,除了丁勇岱在《北风那个吹》合作过,其他人我都很陌生。我很少在播出之前把一部自己写的剧从头到尾看一遍的,这次是用了几次时间全部看完了。看完40集之后,我说年轻演员后生可畏,他们并不是只有流量,还是真有本事,比我想象的要好:第一个是把握分寸感,第二个是年代感,第三个出神入化。
北青报:您过往作品都是重点塑造厚重、沧桑的中老年人物,市场其实一直很期待您塑造年轻一代并给青年演员赋能。
高满堂:对,年轻人物写得比较少一些,我很少有男一号是一个年轻小伙子。
北青报:这是出于市场的考虑,还是个人表达的需要?
高满堂:第一个是剧本需要;第二个当然是要有市场意识,你再写一群老人,没有年轻人、没有新鲜血液,恐怕年轻观众也不接受。那样,你会变得有点孤芳自赏。如果你只是一个老年状态的作家,又写一个老年状态的生活,恐怕市场会不认可你。所以这些年我也在调整,我现在还写悬疑剧呢,写12集,短剧。
不符合逻辑的,都被郑晓龙“逮”着了
北青报:《南来北往》有两个出人意料的“第一次”:除了是您第一部公安题材作品,还是您跟郑晓龙导演的第一次合作。是什么契机终于促成了合作?
高满堂:我们俩每年在创作会议、政协会议上都相遇,但四十年就没合作过。他在导演行列里独当一面,我在编剧行列里也是有自己的创作。我说我们俩加起来140岁,该合作一次了。于是,我就给郑导打了电话。我说晓龙,咱能合作吗?他说排除千难万险咱也得合作,咱俩多大岁数了。
北青报:为什么想到请郑晓龙来导演?除了觉得该合作一回。
高满堂:他拍平民的东西非常好,列车上,广播员、刑警、乘警,都是普通老百姓,他拍这些东西非常拿手,尤其像《金婚》,他的气质在这。一个人的成功必然有他的原因,郑晓龙在于他的严谨。他永远强调逻辑,剧本写得再花哨,再怎么激动人心,你的落点不在逻辑里,一律删除。我们讨论剧本时他始终强调这个问题,给我很大的启示。
再就是在现场,他对服化道的要求已经到了苛刻的程度。一个道具摆得不对,重来;窗帘不对,当年没有这个;办公桌上铺的金丝绒,不可能;门前种花,不行,男主人公入狱十年,老婆还有心情种花吗?他特别细,挑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一句话,“咱这个年龄不能犯这样的错误”。
北青报:剧本不符合情节逻辑性,被郑晓龙挑出来的,能举一个例子吗?
高满堂:比如说我写了一对两地分居的年轻人,男的在哈城,女的在当地城市居住。他俩在车上就相遇了——她去看她丈夫,她丈夫恰恰又回来探亲看她。郑晓龙说不对,夫妻两个人怎么能这样呢?满堂你是为了强调戏剧效果,制造不期而遇,但那个时代,都会提前打电话通知对方。我说这是我疏忽了。包括已经拍好的东西,他还说拿掉,戏再好也不行,别让一个细节失误,坏了我们整个风格。
一部剧没个性是最大的失败
北青报:近几年,头部市场非常热衷于以大时间跨度、群像塑造、合家欢风格等为主要元素的现实主义国民大剧。您对《南来北往》在春节档期播出的期待是什么?
高满堂:电视剧市场,我觉得观众比创作者还聪明。我们的叙述、我们的表达,经常是在观众的意料之中。我看弹幕,那些留言是毫不留情面的。我觉得观众提得有道理,特别准确,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观众最愤怒的就是你这部剧和别的剧差不多,一个“差不多”,你就完蛋了。一部剧连个性都没有,大家分辨不出来,这是创作者最大的失败!所以《南来北往》当中我首先让观众听一个新鲜的故事,看几个新鲜的人物,我想这两个新鲜是首先要立住的。
再就是观众的欣赏角度现在也变得更多元了,大男主、大女主,一剧到底的线性结构,会让观众感觉到欣赏疲劳。《南来北往》完全和同类题材的结构不一样,是两条线、一个大院。两条线就是四十年上车下车的乘客一条线,我们铁路工人和公安干警车上的故事一条线,一个大院是他们的生活区。他们居住、行走,南来北往,串起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大气象,我觉得这种结构观众可能看得更舒服。现在年代剧出现一些问题,大家迷恋于自己日常已经认定的一种模式。但你别忘记市场一直在变,观众欣赏层次在不断提高。因此,每部戏在出发之前,你必须首先给自己打一枪——不许重复。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杨文杰
编辑/崔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