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goon

把《留校联盟》放在奥斯卡最佳影片行列,或者其他各种评奖行列,是有那么一点格格不入。

不是说质量不够格,抑或是演员不会演,而是说它很素淡,很「本分」,几乎看不到斗心——它的同侪多有斗心啊,精致繁复的,磅礴恢弘的,别有洞天的,总之就是来势汹汹,冲票房,冲奖项,冲影史留名。

于是《留校联盟》的「不对劲」就在于观感太过云淡风轻,观战多于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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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人眼里,它甚至是一部「圣诞电影」,是在特定时期用来宽慰特定人心的。虽说这个判定有在为它争取经典化的资格,但一定程度上,自然也容易削弱它本来所能实现的表达。

当然,之所以有这些善意大于恶意的提法,并非没有道理。这部电影的时间背景本来就是1970年的圣诞新年假期,不受待见的老师保罗被「选中」照顾那些需要留校的学生,而当学生缩减到只剩一个安格斯的时候,他们二人跟厨师长玛丽形成了不得不相互陪伴却也无形中生出感情的团体。

不打不相识,冤家成至交,这类梗概,每次抛出都会给人一种相当套路的感觉,但这套路又不同于《音乐大师》那一类纪录片,只要有了起起落落,甚或只要有了低潮颓势,有了化妆造型助推的年代沧桑,就至少可以冲击表演类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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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大师》

它的套路偏向于疗愈系,是励志的,感化的,最终是一定要让观众得到抚慰的,尤其是从感恩节跨到圣诞节再到新年这样一个寒冷时段,需要有这样的热量,但家常至此的热量,往往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奉送到挑剔的宴席上。

话不是绝对,可是话一旦不绝对,就容易形成挑衅。

前年,奥斯卡最佳影片颁给《健听女孩》,除却听障人士关顾、苹果公关加成,它依然像是正餐流程后的精美甜点,负责提供并且能够妥当提供最后的情绪价值,但越过《驾驶我的车》《犬之力》《沙丘》等硬菜被评为头牌,很多人就还是会觉得「颇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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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听女孩》

才隔两年,《留校联盟》作为「后甜品」阶段的又一道甜品,糖分减少一些的那种,又被摆到虎视眈眈的席间,确实叫人多了些饶有兴味的打探。

虽说复制辉煌的概率不高,毕竟奥斯卡再靠这类爆冷赢得关注有些黔驴技穷,但真要再度走运,就只能说明这样的电影在这样的时代再被喜爱、被需索,是更值得关注的现象。

或者这样说,它能够被提名,已经说明了在大众喜爱与市场偏好之外,还有它并不示弱的内核。

内核的一部分是导演亚历山大·佩恩。凭借《关于施密特》《杯酒人生》《后裔》等电影拿了各种编剧大奖、提名各种导演奖项之后,光是这个名字就足以兑换比重很大的入场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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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人生》

在口碑失利的《缩小人生》六年后,他带着这部电影回归,是个很闪亮的讯号。影迷很习惯期待他在颓唐人生里拆解人世伦常,获得那些半新不旧却总能适时燃亮的道理。

而我们会发现佩恩明面上极尽收敛,暗地里才有锋芒在涌动。

「收敛」就是刚才说的,这电影淡得看似找不到机心。师生在彼此嫌厌之间,突然找到了相互理解的关键命门,说白了,跟所有冤家类电影的模式相仿,关键任务是找到那个杠杆,把之前斗气累积的反差,在情感层面给加倍撬上去,甚至跳到升华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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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它很大的心力要花在内里的寻找上,有时候就不那么着意关注外界的需索和反馈。

这时候要提及人物设置。电影里头,每个人都算是低到尘埃的弃儿。

老师保罗的顶头校长是自己曾经的学生,与其他人一样瞧不起他,并且认定他是个哪怕反驳也不改软柿子本质的人物,因此把假期留校这种破事,随便丢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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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下不过是过往人生的缩影与反射,他不乏厌憎的逆来顺受,只是因为曾经多次激烈反抗,然而在坚硬的不公现实面前,天赋、努力与常青藤学子身份都只是鸡蛋,他斗不过被排挤、被利用与被背刺的底层宿命,他成了现实规则的公开祭品,任谁都可以鄙薄,不怪他渐渐把与他人保持距离当成纸片般的护盾。

至于学生安格斯,父母离异后各有各的所谓私人苦衷,他也就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皮球,踢来踢去,落到了学校这个更没温度的角落。他从嘴里不断吐出尖刺与酸液,像一条外强中干的蛇,见谁咬谁,自损三千。

两个人都是带刺的个体,不相信外界与外人,又在内心深处渴望有能值得相信的人出现,这方面,安格斯比保罗要更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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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对照是厨师长玛丽,一个单纯奉命留下,连询问都不会有的后勤人员,一个黑人,一个女性,一个穷人,她的丈夫死去了,儿子为了上大学,曲线救国地选择参军,可还没熬到退伍,就已身亡。

她当然是处境最糟糕,理应得到最多照拂的那一位,但很显然,在七十年代的美国,一如这部电影的处理那样,她依然是悲苦大戏里的配角。

而更有意思的是,化解硬质男人心结的,往往是女人。玛丽本身的宽宏与强压悲恸的达观,让她成为两位白人男性的灯塔与港湾,更何况,在最底下却也最必要的物质层面,她还提供了一日三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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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疗愈进程里,她成了「顺带」被宽解的一位,比如她被带去见姐妹,获取家人的、女性的光热,比如白人男性最终的硬气在她面前展演出一种跟命运的抗衡,以此形成新的内在力量。这里当然有温情、昂然的意味,但也有不意的讽刺。

再说,提及女人,自然少不了莉迪亚,她也点亮过保罗内在幽深的壁炉,哪怕最后不过镜花水月,但已经足以凝结成一个世俗简单幸福的象征,甚至几乎成了某种图腾。

图腾不容更改,只会定格在眼下,不再参与各种事端对它的改造,而在供人比对、调整自我的过程中,可以成为保罗的向往甚或目标,成为另一种更持久的提振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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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事情,参照过际遇,保罗与安格斯两个内外都有破损的人物,踏实且专注地走向和解与理解,慢慢挤出观众一开始就在等待的甘甜甚或回甘,形成戏里戏外不断回环的情感共振,那种小规模的体己经历。

而我们要从中看到,能让「宿敌」化干戈为玉帛,很多时候关键在于彼此都是同一类人,甚至是同一个人。

保罗与安格斯实质上体现了某种历史纵深感,互为过去与未来。电影的最后,老师牺牲自己,拯救学生,固然有一种伟大与爱在,但也有改写自己过往的欢喜,重置未来、重获自由的快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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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回到过去,跳转未来,在更大的共同敌人面前拯救现在的自己。

共同敌人是校长,是周遭不怀好意、固守己见的人,也是譬喻时代的闭塞学校,还是延绵至今的时代症候。

也就是说,《留校联盟》开解的是剧中人,但开解的也是,更是,必须是戏外的他们与我们,即这电影必然是要用来浇心中块垒的,创作者得到宽慰,而投契的、有缘的、愿意共情的观众,也可以得到变形但更契合的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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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门就在那症候上,电影的指涉则随着对外在作出的绝望和恼恨浮现出来。

甚至转向七十年代也可以说藏了许多刻意为之的寄寓,毕竟不只是背景如此,电影音画的复古也构成了老电影的错觉,甚至「圣诞电影」的定位,都有些醉翁之意。

到这份上,自然不好再说电影「淡泊名利」,它只是太像保罗,束手就擒,可是一碰一摸,都会顺着那些被人惦记的金句武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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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知道希腊人会觉得,不管怎样去躲避命运,每一步都只会通向那里,可是这不过是文学概念而已,在现实生活里,你的过去并不会决定你的命数……」

又比如,「每一代人都认为,那些苦痛的、反叛的放纵是由自己开创的,但是人类每一种冲动、欲望,从龌龊的到高尚的,无时无刻不在身边展演。所以在你因为无聊或事不关己而要高高挂起之前,记住,如果你想要真正理解现在,理解自己,你必须从历史着手。你看,历史不仅仅是对过往的研究,还是对现下的解释。」

「历史」作为题眼,反复出现,多次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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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男主保罗是个历史教师,电影借他,佩恩借电影,奥斯卡也可以借佩恩,去七十年代贯通一些历史的体验,表达一些当下的看法。

因此《留校联盟》的「联盟」,其实不小,而整部电影,就更是说小不小,至少,没有它本身的老套、工整所传递的那样小。

管它是不是拿得下奥斯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