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定义女性的自由
《可怜的东西》是不是女性主义电影,已经一路吵到奥斯卡颁奖前夕了。
有人说它“根本是中年老男人对花痴女的性幻想”,也有人说那些和女主角贝拉做爱的男人们,就像贝拉“用完即弃的避孕套”。
不管是哪一方的形容,都够生猛。
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拍过《狗牙》。孩子们从小被关在家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们以为大海是一种皮质沙发,僵尸是一种小黄花,猫是一种会吃人的猛兽。在极恐怖的封闭专制围栏中,父亲为了杜绝孩子们和外界的接触,竟然让女儿解决儿子的性需求。
他也拍过《龙虾》。单身者必须找到伴侣,否则就会被手术变成动物。所谓灵魂伴侣,就是有一个共同点,哪怕是肤浅的荒谬的共同点,比如都流鼻血,比如都是瞎子。如果没有,即使相爱,也无权在一起。
上: 狗牙 Κυνόδοντας (2009)
下: 龙虾 The Lobster (2015)
那些看似非人的变态、扭曲之下,映射的是人类社会每天都在发生的荒谬恐怖故事。
《可怜的东西》更是把扭曲两个字写在脸上。维多利亚跳海自杀,医生古德温发现她腹中的孩子还活着,便把婴儿的大脑装进了她的身体。贝拉·巴克斯特那具美丽的身体和那天真的眼神之下,有一条恐怖的缝合线。
这么生猛,这么极端。它符不符合“主义”,在这种肉身与智性撕裂的情境下,是个显得过于教条的问题。
它反而在戏内戏外以各种方式提出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在一个处处被父权制捆绑的世界,真的能诞生一个自由的女性吗?
贝拉·巴克斯特有一个未经父权思想荼毒的大脑。
然而,她的肉身,几乎是从一开始,就经受着父权制各种形式的禁锢。
她的“上帝”(God),她的“造物主”古德温(Godwin),企图用法律合同和婚姻将她永远关在家里。这是物理意义上的禁锢。尤其是考虑到贝拉这时的心智不过几岁,这近乎恋童的包办婚姻,让人太不安了。
贝拉决定出走,跟一个轻浮肤浅的色鬼律师去闯世界。在旅途上,她开始渴望知识,渴望阅读。可色鬼律师说,读了书的她“越来越不可爱”,把她的每一本书都丢进大海。这是思想意义上的禁锢。这些老男人,喜欢他们的小女孩永远傻傻的。一旦贝拉扇两下翅膀,作出要飞出思想牢笼的样子,感受到她不易被控制的老男人就会用暴怒来掩饰自己的软弱。
贝拉遇见了自己这具肉身——维多利亚——的丈夫。她因为想探索前世过往而跟他回了大宅子。可这位丈夫,却试图通过割礼来永远封锁贝拉的欲望,好让她“安分”一些。这是欲望层面上的禁锢。从某种意义上,欲望是贝拉探索世界的原动力,因为欲望和随之而来的野性,她决定走四方,也在无意识间冲破了社会道德习俗的束缚。
但贝拉是怎么应对这一层又一层的禁锢的呢?
她向她的造物主宣告,她将“偷偷”与色鬼律师私奔。
她毫不理会色鬼律师的警告,她要去看世界,在他求复合时毫无感情地说,奇怪,我现在对你毫无感觉。
她对着前世的丈夫宣称:“我要保留我的新人生和我可爱的旧阴蒂。”
她每一次坦荡声明的样子,真是太迷人了。
贝拉自由之思想与这个世界之禁锢的又一例,是她的妓女工作。
色鬼律师告诉她:“做妓女是一个女人能做的最糟糕的事了!”可是,贝拉和她的妓女朋友说:“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的生产资料。”
归根结底,性有关于权力。父权制默许了男人对女人的所有权,以性的“占有”将女人标记为所有物。男性性生活丰富是“风流”——占有了那么多财产;女性性生活丰富是“放荡”——私人财产被随意瓜分。在这种社会观念千百年来的熏陶下,女性丧失了主体性,沦为他者,代代相传。
但你猜怎么着?贝拉根本没有这种观念,她主张自己身体的处置权。她不要做他者,她是她自己,她就是主体。在这样一个贝拉面前,嫖客们成了她的观察对象(“形形色色的欲望被揭露出来是很迷人的”);色鬼律师发现自己再怎么用社会观念谴责她也泛不起一丝波澜,反而自己像个被玩腻了就丢掉的玩具,除了急得直跳脚没有任何办法。他们成了他者。
在贝拉不被禁锢的思想面前,父权制在一定程度上失效了。
但是另一方面,《可怜的东西》的设定,也太危险了。
内里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孩童,而身体却散发着成熟女人的气息,充满小动物般的欲望。
这是一个完美符合父权社会男性性幻想的设定。她似乎会无条件相信你,奉你为天神,从心理和身体上给你要的一切。或许每个人都会像古德温的学徒麦克斯那样反应:“我以为你养她,是要她做你情妇。”
搞笑的是,古德温的身体从小就被父亲做各种生理实验,他早就是个阉人了。似乎也只有这样的情境,还在学习使用婴儿大脑和成人身体的贝拉,才能幸免于难。(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古德温没有在贝拉身上行使丈夫的权利,却通过她实现此生不可能实现的父亲理想,甚至当了她的“上帝”,很难说,对贝拉的性幻想和这种主宰者的狂妄哪种更糟。)
可即便如此,贝拉自由的思想也不可避免地被利用了。
当贝拉说,老鸨说得对,做妓女是在挖掘自身的未知部分,她的同伴不置可否:“也算是一种看问题的方式吧。”这是贝拉看问题的方式,而显然,老鸨看问题的方式是,Money。
贝拉自己是自己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她自洽,她是主体。但向外看,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她所处的时代。
她不设限的头脑,被古德温用来做生物的、社会的实验。她自由的欲望,让色鬼律师和嫖客们得以同她享受鱼水之欢,让老鸨能赚上一笔钱。甚至她好奇的探索也被前世的丈夫利用,作为被囚禁于大宅的同意书,如果没有暴力介入,贝拉根本百口莫辩,逃脱不能。
还有更复杂的维度,《可怜的东西》甚至没有敢触及,包括妓女“职业”本身的高危风险。贝拉是不是会沉到更黑暗的现实里,就像她在船上看到的底层尸体?在更复杂黑暗的现实里,贝拉的自由意志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意志的自由无法改变实质被剥削的命运。
就好像在当下谈做妓女的自由,只会导致底层女性的身体被压榨;又或者是还远未走到终章的性解放,跳出了谈性色变,却可能陷入以此为幌子对女性的剥削,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以性的缺席为耻。似乎在一个父权社会里,你永远不可能在心灵和实质上实现真正的、统一的自由。
意志的自由和时代的局限,两者的讨论如果继续下去,只会螺旋上升,永无休止。
这种讨论当然是有益的,也是有极大空间的。但在根本上,关于《可怜的东西》是不是女性主义的辩论,是脱离不了时代认知的。
在过去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文艺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即使存在,也是洁白无瑕的圣女。到19世纪,“蛇蝎美人”的出现,就象征着一种女性主义。蛇蝎美人不再一味顺从,而是用性的力量对男性发起了挑战,威胁着男性的安全甚至是意志。“蛇蝎美人”相对于“圣女”就是一种进步。但时移世易,时至今日,“蛇蝎美人”也逐渐沦为了一种俗套,她依然是客体,作为左右男性心神的物件而存在。不是圣女就是蛇蝎,也无聊得很。我们需要更复杂更多层次的女性形象。
回到《可怜的东西》。它真的是把一个意志全然自由的女性,扔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父权社会。这种割裂,比贝拉大脑手术的创口更深。
比起它是不是女性主义更有趣的,是它对这种割裂的描绘与我们的当下何其相似:一些人逐渐走向思想的解放,另一些则愈发保守;一些人觉醒,另一些则利用这种觉醒做起了生意,实现另一个层面的剥削。《可怜的东西》所带来的讨论,也正是这种当下的产物。它本身也像个社会实验,把这样一个古怪的自己丢进当下,任人们去分辨,它象征着女性真正的自由,还只是用性爱奇观再度剥削。你的答案,取决于你看到了什么,取决于你相不相信贝拉的意志。
贝拉是不是自由女性的界限如此微妙,只要她的意志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会跌入父权的深渊。这也正是父权社会里,每一个向往自由的女性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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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_宇文北 编辑_dmc 排版_j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