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goon
在去年,跟《坠落的审判》《完美的日子》《利益区域》《怪物》《枯草》等等瞩目电影竞逐金棕榈的,有一部《法式火锅》,光听名字似乎没有多少深刻内涵或张扬锋芒的电影。
实际上也没有。
不过这里说「没有」,还是得结合两个方向来看。
第一个方向关乎内容,《法式火锅》并没有太大的叙述野心。在最明显的脉络上,它更愿意聚焦美食家多丹和厨师欧仁妮相伴二十多年后的生活,尤其是那种爱而不婚的微妙状态,甚或愿意花最多的笔墨,包括开篇三十分钟的关键篇幅,引领观众在欣赏一道又一道美妙佳肴在城堡厨房里被炮制,然后被品尝,被赞赏。
以美食为名的电影,也算是点了题。如此细腻、优雅地呈现一顿高规格家宴私厨的制作,任色香味齐全的食物对视觉、嗅觉、味觉实现全面诱惑,它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电影极其重要的内容组成。
如此这般的电影,可以非常粗暴地说没有在内涵上过多钻研,或者经营。
这时候就要谈到第二个方向,即电影是否一定要有所谓的深刻内涵,尤其是在戛纳主竞赛单元这么一个舞台上。
答案自然不是。而且,陈英雄这部新作非要分析的话,也不是没有任何涵养与指涉。
这里更想要强调的,是《法式火锅》并非一部多么刁钻、多么「高级」的电影,但它是一部让人愉悦的电影,而愉悦这种自打电影诞生就被津津乐道的体验,如今在很多时候,已经被充斥所谓批判思维的我们所忽略甚至贬损,导致观看电影成了捉虫找茬的挑剔经历,充满不耐烦的苦痛。
客观上,《法式火锅》想让人从这种煎熬里解脱。谈谈情,做做饭,十九世纪末不疾不徐的节奏,城堡充满阳光的暖热,外头虫鸣鸟叫的闲适,演员气质对镜头的滋养,陈英雄游刃有余的美术品味,都构成了愉悦的表达和审美的价值。
简而言之,愉悦是美赋予的。食物、人物、景致、天气都在镜头下表现得非常漂亮,几乎到了让人屏息凝视的地步。
曾经在法国路易·卢米埃尔学院修习金牌学科摄影技术的陈英雄,对于构图、光线、色彩等方面,确实造诣很深。1993年让他声名大噪的首作《青木瓜之味》,捕捉美感的超绝能力率先惊艳影坛。
《青木瓜之味》
这位法籍越南裔导演直到八年前,才头一次拍法国故事。《爱是永恒》跳出此前频繁触及底层叙述的亚洲路数,对准了优渥阶层,莹润、饱满地表现非常法国、非常贵族的生活图景。
尽管故事不够精彩,哪怕跨越三代女性百年的悲欢,都难免显出空泛,但是至少还有个足够难忘的富丽壳子,传递观众一种宫廷画师般的代入视角。
《爱是永恒》
蛰伏许久后才推出《法式火锅》,陈英雄很大程度上是在衔接并超越《爱是永恒》,也许还带有一点修正的构想。
他在法国的趣味是对有闲一族相对古典的观照,他们更富有大众印象中的法式风情,那种可以无限放大却不让当代人生厌的雅致风韵,无论男女,都可以干干净净地呈递出来。甚至是城堡里的女佣,以及女佣务农的家人,包括他们所处的场景,都至少有素雅、简约的美学凝聚。
总而言之,这是一幅幅抽离了脏污与繁琐的生活图景,虽然涉及到做饭、种田,但是不会有洗碗或者施肥那种脏污的具体劳务。
年过半百后的陈英雄确保观众在他开辟不久的法国近代历史领地,有取之不竭的美学享用,非常纯粹的,不带负担的。
作为一个十分强调「电影语言」的导演,他觉得当今九成电影都只有描绘,而没有电影语言,这就是他一以贯之的其中一部分独到语言,毫不含糊地捍卫精细的漂亮,再在这个基础上舒展、表达。
《法式火锅》通过极具表现力与感染力的做饭过程,稳固树立起相当专业的美食家多丹和厨师欧仁妮,这种专业性确保了美食通达人心的可能,也在无间合作里,表现出他们共同的专注、热爱,以及由此滋生的默契和火花。
不需要过多言语的交代,观众都可以顺水推舟地认定他们之间的浪漫关系,这是电影相对幽微而又美妙的地方。
实际上,除了角色设定,主演伯努瓦·马吉梅尔和朱丽叶·比诺什在1998年至2003年,确实是一对神仙眷侣,并且生了一个女儿。马吉梅尔说过,有时在片场会感到恍惚。这恍惚糅合了戏里与戏外、过往与当下,既符合,又加持了角色亲密交心又保有疏离的关系。
而随着剧情发展,故事开始出现一些相对现代的转折。欧仁妮在跟多丹相伴的二十多年,原来多次拒绝了对方的求婚,唯独是总给他在夜里留门。她说起人生中两次极大的欢喜,是想着他要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好这么做了。
我们在法式浪漫里看了很多爱情关系中的势均力敌,也看到了很多女性特别光芒四射的独立与清醒,这让婚恋一如电影竭力营造的风情,过滤了许多功利算计,更让人在信服的逻辑里期许故事的后续。
二人细水长流的相处,既有这种法式浪漫,又有东方趋于普遍的含蓄,这对上了陈英雄独特地域背景杂糅的特质。
他们似有还无的爱百般浓烈,靠的是厨房里的横肉、浓酱、猛火、热气来传递,菜单的编排,配方的设计,各种谜题都只为对方设置和揭晓,交锋就成了不言而喻的调情。
陈英雄的电影,从不避讳日常物事与情欲的纠缠。像是多丹照顾生病的欧仁妮时,给她做菜求婚,牡蛎与籽,软果与花,都有许多悱恻的心思。
一如早年果籽繁多、汁液饱满的木瓜,在《青木瓜之味》《三轮车夫》等电影里,跟青蛙、蝌蚪与沾露的花朵等各种意象一起,充满性的指涉,还有由此联结的欢喜。
所以又很容易想到两个宛如名画的场景,一是欧仁妮在恰到好处的暗光里背着身子舀水洗澡,二是她面向里屋侧躺裸睡,除却多丹同样安静的靠近与触碰,还有清洁时欧仁妮回眸的一笑。
中年人多丹在求婚成功后歌颂秋实的美好,期待开花结果后共同过冬,而欧仁妮哪怕病入膏肓,也笑言自己身处盛夏,活力无限。于是他们共同谱写的美食宣言依然充满美的热度与广度,这是让人心悦诚服的。也于是一旦欧仁妮消失于镜头里,电影的看头就要消散许多。
等到生离死别的遗憾关头,「法式火锅」作为他们未能真切联手拆解的巨大难题,凝聚了电影哀而不伤的表达。细想他们至关重要的一次对话,她问他,自己是妻子还是厨师,他含情脉脉地回答「厨师」,电影许多散落但丰沛的情感,会迅速聚拢起来,冲击观众情绪的阀门。
话说到这份上,我们可以理解电影的内涵,明面上,大体上,都止步于此。
不是不能深挖下去,譬如十九世纪末的法国背景,阶级分化的生活,男性群体习惯性的高谈阔论,女性哪怕处于职业需要的幕后环境,情爱游戏里的让步与顺服,男人在失去控制后的失控等等,完全可以放大来观看与反思。
但在这部电影里,这些动作都难免有些捕风捉影的无趣,像是在一个艺术品里极力寻找裂痕,最终波动更大的,反而是自己的内心。
而它比《爱是永恒》要好很多的地方,在于观众没有这种必要,甚至没有这种心思,后者是忍不住要去理解意图,剖析深意的,奈何这些举动之后,只觉得更加空泛得无趣,甚至陈腐得乏味。
可以说,非同凡响的美又予以电影一块免死金牌,哪怕故事厚度与深度不足,也有值得欣赏的地方,毕竟有些电影天生就是为了让人愉悦的,而这与剧情的悲喜走向并无紧密关联,颇为「超脱」。
但是,免死金牌很大程度上是由陈英雄的前两部享誉国际的佳作赢来的。最终《青木瓜之味》和《三轮车夫》就像是某种黄金锁,给了初出茅庐的长片导演天才级别的瞩目度,却也在他日后漫长的职业生涯带来各种反衬的苦闷。
《三轮车夫》
导演当然可以,甚至理应在职业生涯中不断跳出舒适区,发挥自己更大的可能,但当我们看着陈英雄从越南,到亚洲其他地方,再到法国,除了美轮美奂的镜头语言愈发精进,已经不剩多少意气和锐度的时候,有时也会觉得遗憾。
当年以西方视角插入藕断丝连的东方土壤,他可以在破落的环境里充满灵气地体现经济上、情感上的贵气,哪怕暴力滋生,贫穷蔓延,悲剧鼓荡,个中蓬勃的生命力,谷底反弹的诗意,都能随着燥热与潮湿的气候把观众紧紧包裹。
但当欧仁妮隔空颂扬的《夏天的滋味》成为历史,陈英雄有点趋于分隔哀伤表达与美学追求,接下来的《伴雨行》《挪威的森林》,偏向于伤情的耸立,再之后的《爱是永恒》《法式火锅》,则侧重于美学的构建,很难再见到两者大师级别的交融。
《夏天的滋味》
对于导演而言,电影里曾经流露出的疏离、怅惘、挣扎,能够在生活中烟消云散, 即便是要牺牲掉电影的深邃表达,大抵也还是值得庆贺。反正这么美的电影,也实在没有多少人能够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