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村里,春正吐着香暖的气,我蹲在河边看无数的蝌蚪,长尾拼命地甩,只为抗击水力,聚在原地。大大的头颅里充满了狂妄的思索,而始终不知自己是青蛙还是蛤蟆的结果。
一只青蛙蹲在河中的列石上,说:“呱,呱呱呱!”我让它滚,它用凸出的俩眼珠子瞪了我一眼,我用泥块打它,它跳到另一块列石上,说:“呱!”
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并不知蝌蚪的煎熬,对未知的煎熬。多年之后,年复一年,我明白,我一直在思索着蝌蚪的思索。无数众生,同样甩尾,而留于原地。扎紧了脑袋,思索进或退的意义。
某一个夏天,我箕踞山头看风起云涌,去年丢失的鸟声,随云而起,驾风而走,有古铜色味道,点缀着门环上斑驳的绿。后知后觉的人,多年以后,方知那便是红尘的浩大,风云里裹挟了无数的是非对错、大小多少。可是,不见了鸟声。
白云也曾呼吸,打着遥远的喷嚏,腾起的尘埃洒向无数高低浓淡错落有致的山头,挡着红尘下的脚步,前后左右,踏不出方向。后面紧随着风,湮没脚所有的努力。
深山里的狐狸,躲在泉下而笑;草丛里的兔子,竖起了耳静看。铁斧举起,斧子已经落下去了,响声才啪地跳起来,老树根痛得流泪。红尘不为所动,毅然前行。红尘最有耐心,没耐心的是脚。
有许多个年头的夏夜,我敞着大门,开着房门,把窗横在门口入睡。月在床上,蛩鸣不住,清风窥人,树叶婉吟。我觉得这夜太过无味,太过无聊,把人扔在了人生的边上,不闻不问。
后来的许多年,后知后觉的人方才知道,夏夜抛弃了人,门永远只能闭着,把红尘闸在方寸之中,人蜷缩其中,如大大头颅的蝌蚪,作狂妄的思索。
可是,夏夜还在山里,数着星星,并不在乎人的有无。
博尔赫斯说,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时常为朝露般的逝去而震惊。
后知后觉的人并不觉得惊心,或者愈现代化愈快的生活里的人并不知,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都可能是所见的前世的一个轮回的,影子。
可是,人知道了又能如何,惊心了又能如何?曾为注定无法改变的结果而不屈的帝王们早已证明,挣扎不过徒劳,赌上江山亦为枉然。
红尘的浩大,吞咽得了所有不屈不挠。红尘里圈了无数拉磨的驴子,转着圈寻找大地上自己曾经的脚印。
后知后觉的人,也常发现,追求女人的爱情,是为了把她抛在脑后,不再去想她。追求和抛开,同时开始,前者是后者的铺垫,后者是前者的苦果。红尘的前因后果,原来都是同一起点的竞争。
某一年,我放了手中的书,赴姑娘柳下的约,月印湖中,虫声四起,情话在水里泛出一个一个圈,衣下的温软,似水里的月白。后知后觉的人,很多年后才知,某件衣服并非洗而不能穿,而是它作了大胆的退缩,也是羞涩地敞开。人心青涩时,总是不知所措地混入人间寻觅,说是命中注定,实则命中注定了人有很多未知或没有的东西。从前无意而遇,却非注定。像是春时抱回家的山花,欲把春带回家,关在家,却不知春当去则去,绝不停留,冬该来便来,毫不犹豫。春夏秋冬,花从不自己做主。冬天不是花不开叶不发,是天不许,夏天不是叶要绿花要开,是身不由己。人的意,月的愿,衣的大胆或羞涩,都是时光揉出的恍惚。
南海据说有珈蓝山,有观世音菩萨,天国据说有先知。菩萨和先知,都知红尘之先,而口不语红尘,只给人无有指点的仰望,仍红尘里问声如涛,求诉如波,他们不言不语。
后知后觉的人,忽然明白,后知后觉,不过先知的沉默,早悉的停滞。它们蒙上了纱,透着些微的光,让人看不明白,而渴望明白。而人明白时,发现后知之红尘,不过如初之追寻。往来之间,光阴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