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寅
2014年有一部香港本土电影被大大地低估和忽视了,它的豆瓣评分人数仅2000人左右,分数也不到7。今天向大家介绍一下。
这部片是黄浩然导演的处女作《点对点》,它从一个新奇的角度切入了十几年来香港电影经常涉及的一个主题:本土城市情怀。
从大陆来到香港当普通话老师的长春姑娘小雪发现很多地铁站的外墙上有神秘的黑点组成的图案,好似一道道谜题。
经过耐心分析和对香港地域历史的逐渐深入了解,小雪找到了答案:它们都和图案所在地几十年前的历史风物息息相关。
留下这些神秘黑点的是从加拿大移民家庭回流香港的青年雪聪。他因为怀念香港已经逝去不再的时光而设计了这些耐人寻味的图案试图唤起人们对历史的记忆。
小雪和雪聪两人像一对有趣的挑战赛对手,虽互不相识但却在出题和解题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充满默契的情感。
香港电影在其八九十年代的高潮期,也是娱乐大众和商业利润为王的时代,鲜有电影人以跳脱出当下社会的视角去审视香港过去所经历的历史和文化。
但就在香港电影业于九十年代末陷入低潮,香港自身也经历了诸多社会变迁之后,银幕上对于已经消逝的旧日时光的怀恋却突然频繁起来,尽管这样的表现是在包裹在各种各样的商业元素之下:
著名的《金鸡》系列从一个风尘女子的视角反复审视社会底层普通人随着历史变化的起伏人生,试图从中提炼出属于香港本土的世俗精神。
叶锦鸿的《一碌蔗》带领观众回到了少有机会在银幕上亮相的七十年代香港乡村,通过对几个年轻人之间萌动情感的描述把各种怀旧元素——老电影、功夫、黑社会、小镇风情——以既轻松又感伤的口吻叙述出来。
韦家辉以一部贺岁喜剧《鬼马狂想曲》将七八十年代曾经影响香港市民文化的流行电影,许氏喜剧、李小龙功夫电影、吴宇森的《八彩林亚珍》等等溶于一炉,企图唤回观众对于那个充满华彩篇章的香港电影崛起时代的整体记忆。
赵良骏的《老港正传》则独辟蹊径,从一位左翼电影院的老放映员的一生入手,呈现了香港历史上几乎被人忘却的左派运动和爱国情怀的点滴遗迹。
罗启锐在《岁月神偷》中以六十年代一个贫困家庭的悲欢离合来刻画香港人所特有的苦中作乐的向上精神。
邱礼涛将近几年几乎拍烂的「叶问」题材妙手回春,以叶问做为穿针引线的关键人物,在《叶问:终极一战》中绘出了一幅香港五六十年代市井生活的百态图。
甚至连今年热映的《冲锋车》也是由一群已经过时的中年大叔侠盗为主角,以旧时义气社会的价值观来挑战香港当代社会的种种弊端。
如果说以上电影都是从港人自身的角度来审视香港的历史风貌和人文价值,《点对点》则有一个更特殊的角度。它选择了两个外来人观察回顾香港的历史:
一个对香港不甚了解的大陆年轻女子通过某种契机而偶然进入了可以发现它历史文化价值的「时空隧道」,而燃起了她对这个城市的兴趣甚至情感;而另一个则是满怀着对香港旧日回忆的返乡者,面对着巨大改变怀着莫名的惆怅,而采用「古怪」的方式提醒世人不要遗忘过去。
不能说《点对点》有多么高超的艺术水准,毕竟片子过分轻盈的基调和「小清新」的趣味让它缺乏了重量感而流于表面,但它却揭示了香港文化知识阶层对「历史情怀」的崭新态度:
以往电影中对香港历史的情怀性回顾皆从普通市井阶层的视角出发,以低姿态的入世角度切入而再现历史的某一个细部,但《点对点》则站在了知识文化阶层的角度上以抽象的视角和内容来勾勒历史对于香港人的影响,它脱离了生活层面而进入了精神领域。
无独有偶的是,在之前的香港电影节上,陈果公映了同样情怀主题的纪录片《我城》,通过作家西西的叙述透视香港城市、社会和文化的变迁。
我们从中可以隐隐地感到,香港的精英知识阶层已经意识到过往在文艺作品中对于香港历史和文化的「低角度」叙述尽管生动传神,但却无法为其在精神文化领域确立价值,他们迫切需要把香港承载的历史做文化研究意义上的定性而构筑一个可能存在的「香港价值」所在。
《点对点》和《我城》都可以看做是香港知识文化界人士在这方面所做的不自觉努力。
另一方面,《点对点》所表现出的是香港精英阶层强烈的对外沟通交流渴望:影片安排一个大陆女子和一个外籍港裔青年钟情于研究发现香港的历史细节,隐约透露出香港期望外界承认其文化价值的意愿。
结合这些年逐渐攀升的地域矛盾,透过这部影片创作者实际「代表」香港向外界伸出了一束橄榄枝。它潜在向观众指出化解矛盾的出口在于对矛盾体本身的了解、理解以及随之而来的释怀情感。
这也许就是影片结尾大陆女子和港裔青年在落日余晖中相视一笑的本意所在。尽管这束橄榄枝可能略微带有些一厢情愿的色彩,但它或多或少反映了在夹缝中的一部分香港精英阶层希望以平和轻松又充满感性色彩的方式化解敌意和矛盾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