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ichard Brody
译者:陈思航
校对:Issac
来源:《纽约客》
在1982年2月,奥逊·威尔斯66岁。 自从1973年的半纪实影片《赝品》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完成一部戏剧性作品了。 他在法国被授予了法国荣誉军团勋章,他在那里参观了法国电影资料馆,并与电影专业的学生完成了一场问答。
皮埃尔-安德烈·布唐和盖伊·塞利格曼纪录了这场活动,这段影像资料在资料馆的网站上免费展映。在这部短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头被关在笼中的电影之狮,也可以看到一门装满真知灼见、探讨艺术与电影创作的课程。
威尔斯宣称,他希望这次活动是一场对话。然而,学生们(房间里那些站立的人群)表现得很沉默,他竭尽全力想要让他们参与进来,然后对他们那些简短的问题,作出慷慨、丰富、无拘无束的回答。亨利·贝哈尔主持了这次讨论,他也是舞台上的翻译。贝哈尔会用法语重复威尔斯的言论(他有时还会把学生们的问题翻译成法语),这种间隔为这场讨论赋予了一种自然的节奏。
在这段时间里,威尔斯也会用修辞技巧构思自己的观点,然后注入适当的变化与喜剧性。威尔斯是最最伟大的演员之一,也是最伟大的导演之一。在这个随意编排的场合中,他呈现了某种莎士比亚式的悲喜剧。
当他调查学生们的电影生涯规划时,他沮丧地发现,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想要当导演。他说,他为他们感到担心,他还补充道:「所有缪斯中最邪恶的存在将你们迷住了。你们的愿望太昂贵了。」他提到了电影发行的困难性,他还指出,自己的影片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被修改。此外,那种「创造性的制片」还把他的钱都骗走了。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很难获得制作电影的资金。有人问他,作为电影导演最伟大的时刻是什么,他说,「最伟大的时刻,就是你知道有钱存在银行的时刻。如果你是一个画家,你必须等待某个仙女,晚上给你送来一些颜料。但每天早上,你醒来的时候,你却发现盒子里是空的。然而,在那样的时刻,你看到所有的颜色都出现在你面前,这就成为了你生命中的重要时刻。」(他怀着羡慕的心情,谈到了画家和他们相对便宜的用品,他还描述了自己的另一种生活:美国电视上的名人。他还开玩笑说,如果法国人知道这一点的话,他是不会得到这枚勋章的。)
不过,他之所以对这种普遍的、当导演的愿望感到沮丧,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认为,导演的角色被高估了。在他看来,对编剧的高估甚至更加严重,他提出了两个原因:一是因为电影其实不需要剧本(「你不需要任何东西,就能拍出一部精彩的电影——看看费里尼吧」);二是因为编剧像小说家一样独自工作,而「导演的工作始终是与许多人合作,从所有人身上汲取最重要的人类财富」。
这些人中最重要的就是演员,威尔斯认为,他们是一部电影中最重要的元素。他指出,「正是演员使得电影令人难忘」,导演的工作就是「在演员身上发现更多的东西——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多」。同时,威尔斯还小心翼翼地将演员与明星区分开来:「真正的明星是一种与演员截然不同的生物。他/她可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员,但同时却又不像演员。明星的职业与演员是分开的。想要成为明星,与想要成为美国总统非常接近。」
威尔斯认为,所谓的好导演,能够看清自己面前的人(演员)与物(地点与道具),也能「足够聪明地拍摄它们」。他说,「导演的工作就是选择自己看到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这种选择也是为了创造,但是,许多被赞颂的东西只是在那里存在而已,正如创造也只是在那里存在。」他将「聪明」的导演与「知识分子」(「所有表演艺术的敌人」)进行了对比。
他担心电影专业的学生看太多电影了,那些电影教授给他们放得太多了。在他看来,灵感源于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而不是其他导演看到的东西。他最讨厌的是一部电影对其他电影的「敬意」。
不过,威尔斯并没有贬低导演的艺术——或者说他自己的艺术。(他开玩笑说,自己是「一位小导演,处理着一种还没完全证明自己的艺术形式」,但他还补充说,「所有其他的导演都是小导演——大多数都是特别小的导演」。)他最讨厌的是那种有意为之的风格,他用纯粹的、试探性的、自发性的术语,解释了自己那多样化的风格意识。
当被问及《公民凯恩》中的深焦镜头时,他说自己喜欢深焦镜头——也喜欢与之完全相反的镜头。他说,自己曾经选择过这种风格,因为这就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而当他发现,自己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时,他就放弃了深焦。他还预测,在一年以后,他将用焦点极浅的长焦风格拍摄自己的《李尔王》。
在谈话的过程中,威尔斯殷切地展望着未来,他还提到了自己计划拍摄的电影。当人们问及他的遗产时,他看到的却是未来:「我觉得自己很年轻、很快乐,我已经准备好拍摄电影了」。除了《李尔王》之外,他还打算完成《堂吉诃德》和《风的另一边》。(但他没能完成,在他死后,其他人完成了这两部作品)。
他还计划改编一部伊萨克·迪内森的小说,以及他所撰写的、关于「美国政客」的故事。(有人问他这部影片是否与里根有关,威尔斯讥讽道:「他没有足够的信息供我拍摄故事片」。)威尔斯还热情洋溢地谈论了数字影像,他也期待着用它「开拓一种全新的形式」。他说,「我非常喜欢数字影像的外观,我也喜欢自己对于颜色和其他许多东西的控制」。(他还谈到了电影观众那种无可避免的孤独体验,那种「独自一人」的体验。他似乎在预言那种流媒体的、低头族式的观看。)
威尔斯展现了自己创作电影的热情,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也表现出了强烈的、尖刻的洞察力。(不过,几声勉强的大笑也暗示着一丝绝望的阴影。)但是,他的热情没有能够付诸实践。
当他在1985年去世的时候,他留下了许多未完成的电影。我们仿佛看到了一种极富讽刺意味的悖论:威尔斯可能拒绝了「遗产」的概念,但他自己那些碎片化的、松散的创作遗迹,构成了一套独立的序列,在他死后成为了一系列被完成、被发行的作品。
在他去世之后,人们不仅仅需要批判性地关注他的作品——那些亲力亲为的追随者们,还要投入多年的劳动,来拼凑他留下的碎片。这是他在《风的另一边》中讲述——或许也是预言——的一个故事:一位电影导演没有完成工作,但他又创造了一个巨大的神话。在死亡之中,这种神话超越了他最后时刻的地位。
电影业让威尔斯感到失望,因为它对他的雄心壮志漠不关心——对他打开的艺术前景忘恩负义。或许新好莱坞的领军人物已经意识到,如果他能够在人群中自由奔跑,如果他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地竞争,那么他就会远远地把他们甩在身后,让他们的作品立刻变得过时。于是,作为替代,他成为了许多人致敬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