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不俗的优良口碑,我去看了新上映的小众影片《老枪》(观众真少,又是一个人包场),看后感到确实不虚此行。
该片给我最大的感触,是令我重新认识了“东北伤痛文学”——一座永远不会枯竭的文创富矿——的价值和意义:为何这一题材的文艺创作时常能出好作品?因为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天生就蕴含着名叫“失去”的母题,每个身处其中的人,他们的彷徨、挣扎、改变、坚守,都能写出一个个略带苦涩又风味不同的故事。
过去这类作品中往往是加了一层或者好几层滤镜的,或哀愁、或浪漫,或悲情、或苦乐,创作者自身的态度自然会赋予故事特殊的调性和韵味。
而这也是《老枪》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大原因:它几乎把所有调色与渲染的滤镜都去掉了,只留下了一段段偏现实的记叙,可又不同于纪录片式的真实与枯燥,影片里充斥着从小偷小摸到抢劫杀人的各种违法犯罪行为,最后甚至还用一场猛劲儿十足的枪战来结尾。
这种“无意识”的写实与类型片的演绎,使得电影有了一种难得的气质,昏暗、逼仄、残酷,比同类剧情片更有痛感,又比类似的犯罪片更有人味。
下面就带着剧透来聊聊《老枪》的内容吧。
电影背景放在了80年代末大厦将倾的东北老工厂里,主角顾学兵是工厂保卫科的干事,一个完全跟不上时代的人。
这种“跟不上”体现在两个方面。
小的方面,是顾学兵生理上有残缺,作为退役的射击冠军,他患有耳聋的隐疾,虽然不至于严重影响生活,但偶尔会陷入失聪状态;
大的方面,则是顾学兵从心理到处世方方面面的被动与“落后”,厂里发不出工资,人人自危、人心思变,身边的人要么在监守自盗,要么在另找门路,就连保卫科也经常“与人方便”,唯有他仍在固执地恪尽职守,原本正常的人,反而成了不正常的那个……工作上招人嫌,生活中里亦没乐趣,不好一口吃喝,面对愿意接纳自己的女人金雨佳也不敢接茬。
这样一个正直到迂腐、良善到窝囊的人,唯有在做枪、握枪时才会焕发出神采来,枪是能够补全顾学兵生理和心理残缺的义肢。
可是,枪在顾学兵的日常工作生活中毫无用武之地,小偷混混用拳脚就能制服,更多时候,那些大盗和硕鼠会用钞票、电话和条子制服他……憋屈的顾学兵只能变得更加无力和惹白眼。
但《老枪》并不算一个“老实人在压抑中爆发”的爽片,因为这种故事成立的前提是“人得有一口火气”,而顾学兵心里没有那一团火,他就像那个时代的缩影一般,茫然、暗急、乏力,然后慢慢在沉默中失去活性。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影片中那些“知道变通”的人了,他们既是顾学兵的鲜明对照,也是完成叙事必不可少的一环。
能耐最大的赵永强,已经往返南方倒腾服装等商品了,次一点的黑三,搭上了苏俄人的线,从小偷摇身一变成了老板,金雨佳也学会了各种赚钱的门道,跑不远又没大本事的,就盗窃、贪腐、以权谋私。
而我们都知道,世上总归是没本事的人居多,所以《老枪》里出现最多的,还是那些偷盗厂里资产的工厂子弟——他们其实都有一个相似的想法/理由:厂里发不出工资,日子过不下去,这都是工厂欠我的。
且不提想“偷回爸爸抚恤金”的马二勇,影片里最令我感到唏嘘的是保卫科科长田永烈,他有着和顾学兵类似的坚持,但更懂得人情世故,他能坚守岗位,是因为对“厂子会好起来”还抱有希望,也正因如此,当希望破灭后,他才会被小人得志的黑三刺激到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
老田家里还有断腿的妻子,他想要钱去买假腿,比起顾学兵,老田是有那团火气的人,最终他选择了更激进的变通方式,抄起枪去工厂抢劫工资。
其实顾学兵也不是完全的榆木疙瘩,但他的变通,仅仅是背一捆铁丝回去扎些衣架,在主任和厂长顾全大局的说辞下妥协求全——就算他不想动,环境也会推着他向前。
唯一能让顾学兵动起来的,是“便宜儿子”耿晓军:他在晓军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东西,比如执拗、认死理,但他更看重的是晓军身上有自己没有的东西,机灵、义气,以及勃勃焕发的生机。
去和厂长理论,去制止晓军偷枪伤人,是顾学兵为数不多主动去做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念想,即便不去作奸犯科捞偏门,至少也会想着发工资后去吃一顿锅包肉、替孩子把钱存起来,而晓军就成为了顾学兵的动机和希望。
不过,这份积极并不能与片尾的枪战直接挂钩(顾学兵和晓军当时都没在第一现场),顾学兵折回保卫科,仅仅是因为他听到了枪声,作为保卫科的一员责无旁贷罢了。
这与前一段剧情形成了巨大的情绪差异,却又完全贯彻了《老枪》残酷、气郁、不断坠落的主题。
我们当然可以为顾学兵开枪找到许多理由,比如守护全厂员工的工资,比如替死去的同事复仇,比如对抗外来的劫匪,比如保证晓军不会受到伤害等等,可无论找再多理由,都改变不了他这场沥血胜利“不会带来任何改变”的实质。
那个落后了的人/时代,终究会慢慢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