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onathan Rosenbaum
译者:陈思航
校对:Issac
来源:Chicago Reader
让·鲁什或许是在世最伟大的人类学导演(译者注:罗森鲍姆的这篇文章发表于1990年,而让·鲁什已于2004年逝世),据粗略统计,他在1940年代晚期大约拍摄了超过100部电影。
让·鲁什(左二)
我很难给出一个更为精确的数字,因为在我看过的让·鲁什影片里,即使是那些最晚近的作品,也已经有十一年的历史了。其中的大多数作品,都是未曾在美国放映过的民族志短片,这里的放映包括公开放映与私人放映。
但其中有些作品——包括我自己找到的八部影片中的四部——可以算作是半虚构的影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与民族志电影存在着一定的联系,但它们又不能完全地归入民族志的范畴。
让·鲁什的第一部影片名为《我是一个黑人》(1957),它聚焦于尼日尔(非洲中西部国家)的三位年轻人,他们在阿比让(科特迪瓦首都)担任临时劳工。在鲁什的摄影机前,他们重新建构了自己的生活与幻想,其中一人为无声的影像添加了想象性的叙述。
《我是一个黑人》
他们三个人都为自己设定了虚构的姓名——爱德华·G·罗宾逊、泰山以及艾迪·康斯坦丁。《人类的金字塔》(1959)是一部我还没能看到的作品,它在1965年被《电影手册》的七位影评人评为战后最伟大的十部法国电影之一,这些影评人包括让-吕克·戈达尔和埃里克·侯麦。
《人类的金字塔》
这部影片的地点是阿比让的一所真实存在的高中,鲁什探讨了这所中学中的种族隔离现象,它看起来就像是由真实的学生扮演的心理剧。毋庸置疑,他的这些早期作品,在非洲被广泛地禁映——实际上,美国的观众也没能看到它们。
让·鲁什出生于1917年,是一名海军军官的儿子,他的父亲是最早的一批南极探险家之一。所受的教育使让·鲁什成为了一名土木工程师,他也来到了尼日尔和达喀尔(塞内加尔首都)参与工作。
在战后,他在巴黎学习了人类学,然后返回了尼日尔,他在那里制作了自己1940年代晚期的第一部民族志短片。他第一次获得国际关注的作品是《疯癫大师》(1955),这是一部三十五分钟的影片——一群受迫害的工人,其中有些人来自尼日尔上游,他们想要记录下自己的年度仪式。
《疯癫大师》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以弓猎狮》(1965)和《美洲豹》(1967)的完成和发行时间,都要比《疯癫大师》晚得多,但它们基本都是在同一时期拍摄的——《以弓猎狮》拍摄于1957到1965年间,《美洲豹》拍摄于1954到1967年间。(《疯癫大师》的开场镜头——一个非洲的行人正在等待火车经过,这样他就可以通过马路——在《美洲豹》中段的一个完全不同的语境下得到了重现。)
《以弓猎狮》是一部记录猎狮活动的迷人之作,它将地点设置在尼日尔与马里的边境地带,这部作品是这三部作品中最传统的民族志作品。
《以弓猎狮》
而《美洲豹》则是最不传统的一部,它更接近《我是一个黑人》和《人类的金字塔》的拍法。
这部半虚构故事的主角是三个年轻男子,他们离开了尼日尔,来到了黄金海岸工作,故事的叙述者是这些男子自己。当我们体认他们共有的、或是个人的生活经验时,让·鲁什会偶尔添加一下解释性的评论。
《美洲豹》
让事情复杂化的是,让·鲁什多年来一直在重新制作这些作品,其中每部影片都有许多不同时长的版本:我能看到的那版《以弓猎狮》,时长为68分钟,但是也有75分钟和88分钟的版本;《美洲豹》的时长则在逐年减少,从150分钟到110分钟,再到93分钟。
在《以弓猎狮》中,除了鲁什之外,还有另一个英语叙述者,但他强调的是那些相对客观的方面。不过,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叙述者作为「故事讲述者」的角色——他说出的第一个词是「请听……」——而且在狩猎场景的高潮段落,影片最大限度地强调了摄影机的存在。
《以弓猎狮》
当一位牧羊人被狮子袭击、身受重伤的时候,影像突然凝滞了,我们听到了作为叙述者的让·鲁什的声音:「我停止拍摄了」——但我们仍可以听到,录音人员仍在纪录这一事件。
在这部影片中,这是叙述者唯一一次使用第一人称单数的情况(「此前使用的都是『我们』而不是『我』」),这也体现了让·鲁什的观点,他认为自己对被摄对象负有责任。(他后来表示,如果这个被袭击的人去世了,他根本就不会放映这部影片。)
这部影片也提出了「表象」的议题,这一主题甚至内在于影片的叙事脉络之中:在猎人返回他们的村庄之后,他们以一种高度戏剧化的方式,为他们的邻居重新扮演了猎狮的场面。其中一人扮演了狮子,他与另一个孩子一同扮演了狮子被困灌木丛的戏码。整部影片以「猎人之歌」的表演结束,孩子们也获知了狩猎的故事。
在《美洲豹》中,我们同样看到了「表象」的议题——三个年轻的尼日利亚人讲述了他们自己的故事——即使故事的真实性显然是有疑问的,原因如下:
《美洲豹》
一方面,从学校辍学的花花公子戴穆尔·齐卡、养牛人拉姆·易卜拉欣·迪亚以及渔夫学徒伊洛·高德尔是影片的叙述人,他们讲述了自己许多的冒险故事,他们的谈话中甚至包括一些一两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例如加纳解放前不久发生的事),他们为无声影像即兴地发表评论,这些影像主要是在殖民时期拍摄的。
另一方面,他们决定听从占卜者的劝告,分头前往黄金海岸,在他们的故事间进行的交叉剪辑,似乎表明他们的旅程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但这显然不可能,因为让·鲁什自己正在跟随、拍摄这三个角色。(顺道一提,这部电影的片名「美洲豹」[Jaguar]并不是指动物,而是西非俚语中的「城里人」、「城市滑头」。)
纵观让·鲁什的影片,我发现在所谓人类学家的公众立场,以及作者导演的个人风格与愿景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矛盾。让·鲁什经常被误认为是「真实电影」的先驱,其实他所开拓的应该是「直接电影」——他使用轻便易携的摄影机(通常都是由鲁什自己掌机)和录音设备。
只要技术允许,他就会使用同步声、拍摄充足的素材。然而,他与自己拍摄的影片之间的关系;他在共同担任创意和艺术策划过程中,对某些主题的常规化使用;他想要成为一位故事讲述者的冲动(而不是简单地将「事实」记录下来)——这一切都让他置身于法国叙事电影的前沿。
1968年,雅克·里维特发现,「在过去的十年间,鲁什的作品是推动法国电影前进的力量,但是许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鲁什可以说是让-吕克·戈达尔的前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鲁什对于法国电影革新的影响,要比戈达尔更为深刻。在我看来,戈达尔只是朝着那个只属于他的方向前进,他并没有起到榜样的作用。而鲁什的所有作品都堪称典范,即使是那些失败之作……」
几年之后,里维特提起了鲁什那部《积少成多》(1970)——这部影片是《美洲豹》的续集,聚焦于同样的主角,拍摄的是十几年后发生的故事——的八小时原始剪辑版本。
《积少成多》
里维特认为这部影片堪称「最主要的契机」,促使他拍摄了那部13小时的《出局:禁止接触》(1971)。画外音的叙述、虚构与纪录的暧昧结合、朝任意方向自由发展的叙事、同时作为萨满、目击者和参与者的导演——事实上,在让·鲁什许多的技巧与概念中,上述的这四点,已经被法国新浪潮电影所采用。
《出局:禁止接触》
在鲁什的一篇文章中,他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你的电影是为谁拍的?」首先,他说他是为自己拍摄电影的;其次,他是为了那些他所拍摄的人;最后,「是为了所有的观众,这部分人的数量可能是最多的。」
他的第一个答案,可能是许多传统的民族志电影导演的答案,因为民族志的影片通常被看作是「笔记本」,是日常使用的职业性工具——不过,鲁什从某种程度上偏离了正统,因为他使用了「电影恍惚」的概念来描述他拍摄影片时的状态。这种状态决定了他应该记录什么、不该记录什么。但是,另外的两个答案,似乎将他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阵营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次1965年的访谈中,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表达了自己对于鲁什的民族志影片的认可,但他反对了《我是一个黑人》和《人类的金字塔》这样的影片。在他看来,拍摄后面这两部影片,就像是一位民族志学者出版了自己的笔记本——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来说,这可能有违「行规」。
让·鲁什
在鲁什的作品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同样的目标——他想通过「参与者的摄影机」,实现一种「共享人类学」——承认相机的存在,这一事实改变了他拍摄的所有影像的性质。但与此同时,他也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的摄影机服务于被摄对象,而不仅仅只是服务于人类学家。
在105分钟版本的《积少成多》中,这种「共享人类学」的概念,除了字面上的意义之上,还达成了某种喜剧效果。当戴穆尔·齐卡飞往巴黎,研究法国人奇特的行为习惯时,他甚至随机停下来端详街上的行人,测量他们头部的尺寸与形状。(这部影片与《美洲豹》一样令人愉快,我无法理解它为什么从未在美国发行过。)
《积少成多》
但在当下,那些人类学的意识形态论敌(例如作家、导演郑明河),认为人类学无法与殖民主义的预设和实践相分离。在他们看来,如果没有家长式统治(或是母性主义)的残余,这种「共享人类学」是不可能存在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鲁什仅仅只能被看作是人类学的自由人道主义辩护者,而不是一位创作激进影片的导演。
此外,尽管我们在《美洲豹》中,会偶尔意识到摄影机的存在,但是白人的缺席,或许可能会歪曲我们的整体印象——我们的观感有时可能是无效的,因为我们并没有直接目击这些神秘的部落活动。
《美洲豹》
但可能也有人认为,鲁什已经将这种模棱两可的立场,当作是补充、扩展电影内容的方式,这些内容包括了叙事与表演等等。
在他那些最大胆的实验中,我们似乎可以意识到这一点。在他与社会学家埃德加·莫兰共同导演的《夏日纪事》(1960)中,一群巴黎人接受的采访,谈论了他们的生活质量。然后在几个月之后,他们被要求评论这些访谈。
《夏日纪事》
而他的《北站》(这部影片是让·鲁什为新浪潮集锦电影《六大导演看巴黎》[1965]拍摄的一部短片)则呼应着罗伯·特里根扎拍摄的《与陌生人交谈》(1988)——他记录下了一对夫妻之间的争吵,接着妻子离开,遇到了一个陌生人,邀请她和他一起逃跑,但她拒绝了,接着那个陌生人自杀了。
上述的一切,发生在两个连贯的、不间断的、共计十分钟的镜头之中。这是一次令人不安的导演冒险,完全发掘了「直接电影」的潜力。
在《在邦戈的葬礼:老安妮1848-1971年》(1972)中,他记录了马里村一名122岁男子的丧葬仪式(鲁什围绕着死亡仪式拍摄了无数的电影,而这只是其中之一)。即使是在这样更为传统的民族志电影中,他对观众的吸引力,与其说是来源于科学的观察,不如说是来自某种参与感,甚至是庆贺感。
《在邦戈的葬礼:老安妮1848-1971年》
自从我看了这部抒情的影片,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它留存在我记忆中的形式,与其说是「学术素材」,不如说是一段令人着迷的经历。
毫无疑问,让·鲁什的非洲冒险,有某种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痕迹,这些作品的其中一个看点,无疑是某种形式上的异国情调。
但是,《疯癫大师》、《以弓猎狮》、《美洲豹》这样的作品,成功地与好莱坞影片划清了界限,并与极少数的当代电影结成了同盟——这是因为,这些作品追溯了早期的口头叙事传统,那种讲述民族故事与寓言的传统。它比当代好莱坞电影中,源于电视广告的叙事策略,有着更为深厚的渊源。
从许多方面来说,这是一种传统,是一种超越官方历史、逃离权威叙述的传统。如果这种传统能够成为我们的文化,并存续足够长的时间,那么它或许可以比所谓的官方历史更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