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淮海路国泰电影院,深夜十点场的《好东西》,上座率过七成。有些姑娘很可能是二刷,她们像领笑员一样预告了高光梗和笑料,到后来,甚至忍不住先演员一拍地念出台词,在封闭的影厅里制造出小范围的多声道。

《好东西》公映一段时间后,影院会不会出现多声部的「金句」接龙?还真是有可能。 倒也不需要非议这种对所谓观影纪律的轻度违反。

电影里的小叶对王茉莉讲:「不玩他们的游戏。」以及,「等你长大,出现新的游戏规则。」

《好东西》是不是「好东西」,目前还需要等待大家来确认这一共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部电影正在玩一种「新的游戏」。

《好东西》,是一场电影革命-风君小屋帮我吧

这电影里出现了许多男女相处的「名场面」,但是大场面属于那个叫王茉莉的小女孩:9岁的她接受一群成年人的注目礼走上live house的舞台;她有过登台表演的女鼓手的经历,面对同班孩子朗读她的作文:「比起表演,我还是喜欢做观众」;她cosplay割了一只耳朵的梵高,和cos大法官的母亲以及cos弗里达的小叶,她们奔跑在上海梧桐区的红砖弄堂里,震耳欲聋的bgm唱着「做个小孩儿」。

做个小孩儿——尽管女性觉知、家务剥削、母职惩罚、满分妈妈焦虑、月经羞耻、原生家庭缺爱、讨好型人格、男人中的女权表演艺术家、雄竞等等的脱口秀议题在《好东西》里遍地开花,但这个「意见箱」是在一个9岁女孩的视线下。

事实上,电影的第一个画面是王茉莉看到的第一眼的老洋房新家。比起具有社会话题效应的「女性言说」,《好东西》确切说是儿童视角向成人世界投去的一瞥,这是老家太原的小孩王茉莉对「上海」的打量,也是许许多多个小孩对家庭、友谊、自我的方方面面的美好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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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王茉莉的幻想里已经产生了稚嫩的女性气质。在她的小世界里,女儿、女朋友和妈妈成为一组流动的三角关系。

单亲妈妈王铁梅和女儿王茉莉,以及她们的新邻居小叶,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组合,她们仨在共同生活中,三人都既是母亲又是女儿同时是彼此的女朋友。

王铁梅是为了王茉莉冲锋陷阵的「六边形妈妈」,当情感世界一塌糊涂的小叶和她们产生交集,王铁梅承担起小叶代理母亲的职能。

王茉莉受不了强势母亲给她带来的校园烦恼,但她仍然崇拜她,把妈妈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她和邻居小叶成为忘年交,这个不靠谱的大姐姐在日常照顾她时充当了善解人意、陪她胡闹的梦想妈妈。

王铁梅不可能做所有人的全能母亲,她陷入网络风波时,王茉莉真诚地告诉她:「你已经是好妈妈了。」

小叶以为自己不被爱也得不到爱的时候,王茉莉记得她的生理期,温柔地赞美她有最漂亮的眼睛。

在这些时刻,王茉莉给王铁梅和小叶提供的情感抚慰,让她在象征层面成为两个「成年女性」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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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茉莉、王铁梅和小叶之间,矛盾是有的,冲突是爆发的,但亲密关系里的伤害发生之前,问题就得到了最优解,母女和女朋友的关系在不断优化中巩固着,结成强悍的情感结。

王铁梅的书架上有《那不勒斯四部曲》,但莱侬和莉拉生命中遭受的尘埃风暴在这片梧桐树下的小世界里不存在,这里是女孩和女儿的乌托邦,也是曾经是女孩、女儿的母亲的乌托邦。

《好东西》的「梧桐区」是实在的,同时是被陌生化的上海,这是隔着儿童的天真滤镜看到的上海,与其说是导演形容的「女性友好城市」,更近似是大姑娘、小姑娘憧憬的实现女性公社的娃娃屋。

当然这未必是「缺陷」。有过许文强浪奔浪流的上海滩,有过阿宝眼看起高楼的黄河路,现在,多了一种让王茉莉在梧桐树下做观众的上海,给上海叙事添一抹少女的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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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铁梅在饭桌上忍无可忍地喝止前夫:「你能不能别再挑起两性对立!」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好东西》几乎不可能成为「两性」的战场。

耐人寻味的段落来自王茉莉写作文。她非常抗拒王铁梅建议她写平遥电影节的经历,因为「贾樟柯算什么大导演,我的同学里没人知道他。」

《好东西》引发的真正尖锐的议题在这里:什么样的电影能让今天的观众、尤其王茉莉们进影院?

电影里有一段不生产「金句」但深入人心的段落。

王茉莉听小叶做的自然声效,她每听到一个新的声音,画面就会切换到王铁梅被繁重家务包围的场景,女儿的好奇和超然与母亲被现实所累形成重复循环的对照,但两者之间并没有时间、空间和人物情感逻辑的关联。

在电影院里初看这段混剪,很难不被这样的影像组织方式惊到,这轻松脱离了传统电影语法的规训。

而这跳脱生猛的拼贴方式,也实现了激烈的情感效应。从耳机里的雷声迁移到母亲精疲力尽的呼声,这类「并置」的效果是诙谐的,也在女性观众尤其妈妈们中间激发了物伤其类的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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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好东西》的视听和剧作是不是「好东西」,不能脱离「观众」这个前提。

这电影里,成年人和成年人之间,成年人和孩子之间,不断地在吃饭、散步、聊天,吃饭时聊天,散步时聊天,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也在聊天,聊得风生水起,这些人的段子比他们的形象更清晰。

邵艺辉在写一种很新的剧本,演员们也尝试了一种新的表演。

宋佳、钟楚曦、赵又廷和章宇各自用个性化的表演气质粘合了一堆交锋的金句,他们分别匀出了一部分的自己,为一个个「人设」代言。 他们可笑可爱的态度,以及可笑可爱的发言,比「他们是谁」更吸引人。

回到开头提到的放映现场「金句」抢答,《好东西》正在玩的这场电影游戏,重点是片段制造的记忆点和流传度,这是事先张扬的用影像串联的脱口秀,台词是容易被观众记住的,并且可以脱离情境作为段子口口相传,梗的传播性与讨论度形成了新的讨论电影完成度的度量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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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包了片中70%笑点的前夫哥一脸殷切地说出「我为你结扎了」,王铁梅在便利店里漫不经心地说着「能让你开心的就是好东西」,小马纠结于「我们现在是能在家里一起看电影的关系」,小叶哭着安慰王铁梅「把事情搞砸了又能怎么样呢」……

在这些片段,这些人物是否拥有完整自洽的形象不重要了,因为他们的台词在被听到的一刻就完成了情感和情绪的承载,不需要观众想象的戏剧代入,意见的传播已经达成。

《风流一代》开始于「21世纪的第一个春天」,然而在王茉莉们眼里,这是「没有人知道的导演和电影」——在讨论《好东西》的时候,真正迫切的讨论是电影正在面临的迭代。

物理学家海森堡青年时舍弃音乐选择物理,他认为「音乐失去了早期的力量,进入奇怪混乱的实验。」

他和朋友讨论20世纪初的音乐:「旧的调性被抛弃,因为力量已经耗尽。新的经验注定将产生新的内容,有才华的艺术家也许能获取新的表达方式。」

他们大胆假设,莫扎特在他们的时代也会创作无调性音乐。

今天的电影很可能面临的也是类似的断裂的时刻,《好东西》是不是新的表达方式和新的内容尚不能定论,但它的确不是「旧的调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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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形容《好东西》是用collage取代了montage,这是试图网罗流行文化、赛博社区和公共生活的观点拼贴画。

阿瑟·米勒和泰勒·斯威夫特,上野千鹤子和伍迪·艾伦,恋爱脑和雄竞……这些互相冲撞的元素集结成《好东西》,也就成了这个时代的「电影达达」。

当年,汉娜·霍克《用达达菜刀切割德国最后一个魏玛啤酒肚文化时代》掀起了艺术和政治的双重革命,她把威廉二世、兴登堡、列宁、柏林警察和脱衣舞女拼贴在一起。《好东西》没有这锋芒,不过,在这里用电影喊出「能让女人高兴的就是好东西」的口号,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革命。